小说书本网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剑三/喵花]:明月与洛 作者:三百匪 文案: 蠢明教相遇冷万花 大漠“粗汉”交火中原淑女 互相越看越生气,越处越嫌弃。 命运交错,生死难渝,究竟因爱回首,亦是因恨绝离? ~★~☆~★~☆~★~☆~★~☆~★~☆~★~☆~★~☆~★~☆~★~☆~ 第一次写百合,文笔剧情幼稚,感谢大家不嫌弃XD ps:清水百合,he,虐虐甜甜 内容标签: 江湖恩怨 欢喜冤家 游戏网游 女扮男装 搜索关键字:主角:婆罗明月,于洛 ┃ 配角:唐然,方渐文,于薇,林清风,苏宛 ┃ 其它:百合,喵花,剑网三 ==================   ☆、初遇   站在光明顶上,面向西北方,再轻轻地跳下,不必用轻功,划过身体的粗粝的大漠风和深到灵魂的失重感反而会带给人超脱与自由的错觉,如果是个疲倦的人,甚至会忍不住想这样一直下坠着,让风载到死亡的彼岸。   明月将满十八,兴致勃勃,热爱自由,她不疲倦,自然也不期待死亡,在离地十丈高时,丹田轻提真气,全身便立刻像羽毛一般浮于半空,湛蓝大眼聚焦身下,手一甩一拉,身体便被铁链稳稳拽到长满幽白芽叶的枝桠上。   仿佛是飘来一片叶,明月踏在三生树上,连初生的新芽都没有惊动,自然也不会惊动树下那一对争吵的男女。   明月隐在层层的羽叶里,幽月镀在树上的神光将她整个人染得发白,只剩一双蓝眼睛略微可辨,此刻正跳过了黑蓝劲装的潇洒男子,目不转睛地盯在那怒发冲冠的万花少女身上。   这实在是一个非常中原的女子。   明月从未在任何中原门派中见到如此符合中原审美的女子——不浓不淡的柳叶眉,不大不小的杏仁眼,不高不低的秀致鼻,不薄不厚的殷色嘴,她身上没有一处夸张的地方,一切都是刚刚好,就连身材,也是匀称恰当的。   她现在在冷声质问,微红的双颊添上了几分少女的艳丽,而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沉静气质无疑会令多数男子拜倒在她裙下。   明月很生气,因为她憎恶中原人!   现在明月将目光转到了男子身上——矫健的身材无疑让他极度自信,袒露的胸膛洋洋得意地炫耀着每一块强壮的肌肉,为了维持英俊而风流的外表,他不得不优雅地微笑着,懒懒地应答着——轻微的蜀中口音与不时把玩的箭弩提醒了明月他是唐门弟子。   “我对你如此掏心掏肺,你就这样把我丢在这?”看着女子盛怒的双眼,明月嗤之以鼻——原来是个痴迷情爱的蠢货。   “于大小姐,我只答应带你到明教双生树,可没必要跟着你一起报仇,一起送命吧。你的仇不是我的仇,不要再如此纠缠于我,要得?”——说得极妙,竟妄想别人为她送命,大蠢货。   “哼,当初要不是我把你捡回谷,你只怕死在荒郊野外了,现在你就这样报答我?想你当初瘫在病榻上,说得如此动听,什么愿与我同生共死,原来都是假话!”   “我可没有说什么假话,只是你如此不解风情,守身如玉,我连你三分都近不得,早已寒了心。我带你到此已仁至义尽,你莫要得寸进尺。”男子言语中已压抑不住不耐烦,他左脚迈出,箭弩举起,即刻便要离去。   于洛忙跳出两步,死死扣住男子的手臂,“你!你莫走!我从未让你助我报仇,只是想你事后能送我回家!我一人找不回去的!”说着那张冷冰冰的脸竟显示出慌乱委屈的神色,语调也走了音,“没想到你竟只是看上我的姿色,可我未嫁你,怎能舍身于你?唐门......唐门不枉名门世家,你......你......怎可有如此龌龊的想法??”   于洛的手抓得唐然呲牙咧嘴,疼得再也维持不住形象,他狠狠扯着于洛的手臂,高声叱道:“你放手!你何必回家?!去找排名第一的杀手报仇,你还能活着回家?!我想法龌龊?只怕你们万花的流氓也够多,浩气盟的恶人也不少!世上人本来好坏皆有,我跟那些恶人比,可算个大善人了!”   唐门这番话无疑震到了明月,讲道理她一句也没听懂,但听到他将那中原门派说得如此混账,明月恨不得拍手叫好,甚至幸灾乐祸地期待万花窘迫的反应。   唐门的形象在明月心中简直像神尊一样高大了。   但是丝毫不像明月期待的,听了唐然的话,于洛竟然慢慢地冷静下来,她放开了手指,眼中的泪水瞬间干竭。   她双唇一抿,发出了几声冷笑。   “只怪我与男子从未亲密相处过,才会被你几句甜言蜜语唬了去。不过也亏我有三两武艺,一点心眼,不然这一路上早就被你吃干抹净了。你说的不错,万花的流氓也不少,很不巧,纵然我身为浩气一盟,但遇到了你这样的混蛋,也会变成恶人的。”   看着于洛冷酷带着讥讽的表情,唐然有些心慌意乱了,因为她嘴角的微笑是那么自信,那么有胜算,令人无法将之前那个惊慌失措的女子与她联系起来。   唐然提起弩,一双狭长的双眼瞪得浑圆。   “你......你要干啥子?!”   “哼,只怕拿上弩也无济于事了!”   唐然如此自负之人,听到这样的话,不禁恼羞成怒,他气沉丹田,试图运气发功,不想全身的脉络竟像断了一般,完全无法使出力量。   “这!这是怎么......”   “刚刚我用了力道捏你的手臂,你将全部精力聚集在手臂的疼痛上,自然不会发现我偷偷在你穴位上刺入的银针,现在你全身脉络受阻,自然无法调动功力。”   唐然生气,明月也生气,唐然暴喝出“贱人!”二字,明月也恨恨地应了声“贱人。”   唐然腾出右手摸向肋下,妄图摸出那根银针,但皮肤上没有丝毫突起,若不是运不了气,他几乎要认为于洛只是说了句假话。   “你最好别乱动它,小心它挪动了位置,扎坏你的脾脏。”   于洛冷淡的声调在唐然听来比任何声音都具威胁,他急忙撤下手,毕恭毕敬地将箭弩放在脚旁。   “是我小看你了,没想到你的手法这么快,功力这么深,我竟连一点疼痛都没感到。”   唐然讨好地拍起马屁,但于洛心中根本毫无波动,因为她认为他说的全是事实。   “你若不小瞧我,又怎么会大胆觊觎我的姿色,但若不觊觎我这般的姿色,你也不肯坚持送我至此。我如今才真的看透了你,若天下男人都像你这般痴恋皮相,只怕女子将针塞进你们的胃里也不知道。”   能如此肯定自己容貌的女子着实不多,在唐然的眼里,于洛自然够格,于是他只得诺诺地点头,但在明月眼里,她简直是江湖第一自恋狂!“呕!”明月装模作样地干呕一声。   “你说吧,我怎样做才肯把针取出来?”   于洛轻轻抱起双臂,柔软光滑的长袖便随风摇曳起来。   “我从未想让你助我报仇,只想着事后,就算是尸体,你也能把我带回谷。没想到你是如此忘恩负义之辈,那便有劳你在这里陪我吧。”   “你!好狠毒!你本就是来送死,何苦拉上我?!”唐然全身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下定决心,不管体内的针,也不捡脚下的弩,转身迈腿便走。不出三步,背后那清脆却冰冷的声音便又响起了。   “针若留在体内超过一个时辰,经脉会永远废掉,如果你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可以做个废人。”   唐然猛然顿住脚,脸色煞白得像三生树叶,全身颤栗得像三生树叶。   “横竖一死,留在这里更是必死无疑,你若念我一路对你的照顾,便让我自己去寻医生”   于洛不以为然地提高了声音,自信道:“万花的针可不是旁人可以取出来的,你若自觉命长,就走到万花谷去求助吧,说不定能骗到更漂亮的小姑娘。”   “你......”唐然绝望得连说话也觉吃力,不再愿与于洛逞口舌之强了。   于洛盯着唐然颜色变幻的脸,微微挑起秀眉。   “你怎会认为我一定要败?他阎罗婆自然武功比我强,可不见得智力比我高,况且杀手要的是出其不意,如今我有备而来,不见得他能占上风。”   “哼。”唐然一边惨然冷笑,一边怨毒地瞟着于洛,“你若是足够聪明,又怎会与我谈情说爱,不可自拔。”   “那只不过因我从未经历过男女之爱,而且看你现在的模样,吃亏的好像并不是我。”   “你莫要挖苦我,半个时辰后就是子时,阎罗婆马上就会出现在这树上!说不定他看你美貌,将你糟蹋一番杀死,到时候你衣不蔽体地死在这里无人认领,比我死在床上可凄惨多了。”   唐然自知于洛不会帮他取出银针,而天色又紧逼子时,便匆匆迈起步,向绿洲的方向逃去。自身又怕挪动银针,上身便保持僵直,走起路来停停顿顿、摇摇摆摆,活像像个风干多年的僵尸,实在滑稽极了。   于洛幽黑的眸子盯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一点也笑不出来。   明月望着树下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唐门转身回来又转身要走,实在是无聊至极,生气至极,她那近乎透明的蓝眼睛转了转,一个想法浮现在脑海。   她轻轻地坏笑一下,收缩起全身毛孔,屏住声息,整个人便“嘭”得一下消失不见了。      ☆、共处   今夜的月色很黯淡,滚滚的浓云将那美名远扬的大漠星辰遮了大半,狂风阵阵地呼啸往来,尖叫着卷出一道道疾奔的黄白沙流。   连年无雨的沙漠竟似要下大雨了。   距子时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于洛虽然在谷中,在路上无时无刻不为今日一战做准备,即使现在也在做着心理准备,但心脏仍旧止不住地砰砰狂跳,手脚停不下地阵阵颤抖——一小半是因夜风的寒冷,一大半却是对未知的恐惧。   这是她第一次为一个目标冒生命危险,费全部力气,但她不得不这样做,因为她要报的,是杀父之仇,是摧毁她最后幸福的大仇。   大风吹得于洛衣袂飘摇,刺骨的寒风促使她将双臂抱得更紧,于洛深深吸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必须调整出最好的状态迎敌。她在心里温习着演练千百次的每一句谎言,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出手,反复告诫着自己不要硬拼,以智取胜。   渐渐的,她就完全跳到了世界之外,整个头脑完全被策略的每一步填满,以致于连面前突然出现的脚印也没发现。   但这脚印实在太轻、太浅,像垫脚的猫在试探,一个接一个,悄无声息,莫说于洛,就算是高深莫测的老江湖,也不会轻而易举地察觉到这微乎其微的痕迹。   脚印踏到被遗弃的弩旁就停止不动了,它转向于洛,仿佛在观察,在等待——观察于洛最疏忽大意的时刻,等待一个最好出手的时机!   又一阵狂风猛冲而来,扇得三生树叶沙拉作响,不少半枯的树叶被卷了下来,在半空中旋转翻腾,垂死挣扎,三四片落叶便就这样落到了于洛的发中肩上,吓得她剧烈一抖,缓过神来才讪讪地伸手去抚那白色的枯叶。   “吓煞我了。”于洛喃喃地抱怨,葱白纤长的手指碰到了枯燥的叶面,还未来得及弹走,谁知那躺在地面上的弩竟然自己飞到半空,“嘭!”“嘭!”“嘭!”地射出三支利箭!   于洛毛发倒竖,使出太阴指向后急掠,又将腰下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只听得“咻!”的三声,银光般的箭便贴着她的肚皮飞射而去,箭身携带的杀气透过衣料散入五脏六腑,逼出于洛一身冷汗,浸湿了大半的衣裳。   阎罗婆!   但阎罗婆怎会这个时间就出现?!他不是每月十五子时准时到此吗?!   于洛不能多想,她知道明教出招有多么快!一旦被锁足缴械,接下来就是致命的弯刀!   她一招扶摇直上跃入空中,快速扫视地面,显然不会看到任何蛛丝马迹。   她慌了,懊悔自己活了十八年却从未好好练武!想了那么多诡计却不知道如何硬拼!   于洛腰上一凉,一条铁链缠住了她,仿佛是条蛇在狠狠地箍着,铁链那头的人一拉,她便像只死鸟一样被拽到了地上,毫无反抗能力——人若是飞到了空中,又还能使出多大的力气?   “咚!”的一声,于洛砸到沙地上,扬起的漫天黄沙像水波一样散开,她浑身骨头几乎要散架,大脑嗡嗡作响,她强迫自己忍下疼痛,翻身跳起,满手银针意欲洒向四方,突然屁股上一痛,竟是被狠狠地踢了一脚,脸着地地摔了下去。   一双黑皮饰着银纹的男靴踏到于洛脸旁,站定不动了,于洛咳出嘴中的沙,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想必阎罗婆早就到了此地,还听到了她跟唐然的对话,如今她就是使什么花招,也无济于事了。   但于洛想不通,阎罗婆十五子时到三生树休憩的习惯已保持了三年,一刻不多,一刻也不少,为何今天早出这么多?   于洛叹了口气,轻轻嗤笑起来,笑自己运气如此差,笑唐然的话竟然变成了真。   阎罗婆迟迟没有动手,似乎真的想要劫色,于洛起了浑身鸡皮疙瘩,可想自绝,却没有武器——她的武器早已被缴到阎罗婆手里。   咬舌吧,不知能不能咬死?   于洛狠着心去咬舌头,但钻心的疼痛让她赶忙松了牙齿。   这下真的完蛋了。   正当于洛胡思乱想,她的后颈突然一紧,整个人都被提起来。   “你要做什么?!”于洛忍不住冷喝出声。   但她只是被直直地放在地上。   于洛抬眼一瞧,不禁愣住了。   这个人清瘦高挑,身着破军版样的明教男弟子服装,但整件衣服上血迹斑斓,而且帽子与上衣的右侧都被狠狠扯了去,上身除了左臂险险搭着条袖子,几乎全部都暴露在空气下,看样子刚刚经过一场恶斗。   “他”的胸上紧紧缠着绷带,但也只堪堪压下“他”丰满的某个部位——原来是个女子!   “你不是阎罗婆!!”于洛失声喊出来。   “中原女人,你鬼叫什么?!”明月皱着浓眉,抓着前摆底端两角——于洛所有武器都被兜在前摆里,她小心翼翼将其中一个物件抖在地上,兴趣十足地盯着于洛,“这个东西到底叫什么,做得这么小,还能当武器吗?”   于洛盯着明月的脸,上上下下细致入微地端详了一番——她生得比中原大多男子都高,肤色被晒成麦色,长着浓眉大眼,浅色卷发,再加上丰满胸部,无一不显示出异域女性的魅力,而那一身大大小小的伤疤,腰与臂膀上带血的绷带,都在得意洋洋地向人炫耀,仿佛是她最骄傲的挂饰。   是女人,就不是阎罗婆。   不是阎罗婆,就难怪现在出现了。   于洛长呼口气,深深感到九死一生的狂喜和紧张过后的疲倦,她向地上望去,发现躺在沙里的正是她常年携带的毛笔。于洛嘲笑地勾起嘴角——原来这个野女人这么蠢笨,连毛笔也不认识。   想起明月将才给她吃的苦头,让她受的惊吓,于洛的大小姐脾气不禁爆发了——这么多年来,只有她让别人吃亏,今天这个蠢女人却踢了她的屁股?!   “不愧是个西戎野人,如此粗鲁愚蠢。”于洛一边冷冷地讽刺,一边拍打身上的沙尘。   “你在说什么?什么是西荣也人?是地上这东西吗?它很愚蠢粗鲁?”明月连发四问,蓝眼睛睁得铜铃般大,忍不住还靠近了于洛几步。   于洛连忙嫌弃地退了两步,保持着跟明月原来的距离,她听到明月走音跑调的中原话,极度无语地回瞪她,竟是一句话也不想跟她说了。   “你瞪我干什么?你这个狡猾的中原女人害了那个唐门小子,我自然要出来教训教训你,你不服气么?”明月撅着薄薄的嘴,又靠近了于洛几分。   “哼。”于洛翻了个白眼,开始整理她的发髻,“他骗我,我不该教训他么?再说,我并没有害他性命,他自己一会就能打开经脉。”   “他骗你??这不能怪我,我没听懂啊!”明月突然抛掉下摆上的各式银针,一个闪身跃到于洛身边,硬生生揪着她的衣领拽到毛笔身边,“你快告诉我,这西荣也人这么小,到底干什么用的?不可能当暗器吧?!”   于洛被拽得头晕眼花,她狠狠打了下明月的手,却被她突出的手骨咯得生疼。   “你!你放手!”   明月依言扔下了于洛。   于洛立马重心不稳,几乎摔倒,她稳了稳身形,压着怒火冷声道:“何以如此野蛮?!”   “你在骂我?”明月想了想,两条浓眉几乎挤在一起,“你在骂我!果然是中原人!都是狡猾阴险的混蛋!”   “你们西域人若都像你这么野蛮,对不认识的人如此粗鲁,那才更为混蛋。”   于洛有条不紊的声音硬生生噎住了明月。   “你你......”   “这么愚蠢,话也听不懂,笔也不识得,当真是丢人现眼,还大言不惭地辱骂中原中人,我劝你速速离去,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到子时,阎罗婆会来此,到时候要是看到你这么粗鲁愚蠢,这么丢西域的脸,说不定会把你杀掉呢。”   于洛将发髻一丝不苟地理好了,她浓墨一般的眼睛盯向明月张大了嘴的脸,继续不慌不忙道:“此物为毛笔,知道了?莫要再纠缠我了。”   于洛转过身,优雅地走向三生树下,紫黑的衣裳在黑夜中发着光,像朵盛开的紫罗兰。   明月闭上了嘴,她的目光箭一样刺向那朵紫罗兰的背影,修长的手紧紧捏成了拳头。   明月踮起脚,一个幻光步掠到于洛身后,她飞起一脚,又中于洛的屁股。   “嘭!”紫罗兰摔成了狗吃*。   “你这个女人!你这个中原女人!果然是中原女人!”明月怒火中烧,她气得绕着于洛团团转,说得话简直毫无条理。   于洛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   “你起来!我要跟你仇杀!”   于洛还是一动不动。   明月有些担心——不会一脚把她踢死了吧?她脚一钩,将于洛翻了过来——发髻纷乱,双颊微红,看来只是晕了过去。   于洛的脸那么清丽,身姿那么优雅,像个神女一样躺在地上,明月深深地望着她,不禁有些羡慕。   她弯下腰,扯住于洛的衣领,一提一甩,稳稳地背在背上,双脚一蹬,“嗖”地便飞到天上。   于洛猛然“惊醒”,疯狂挣扎着,尖叫着:“你放我下来!我乃是装的!你怎么这么愚笨?!背起我做什么?!我要留在那里报仇啊!放我下去!!”   “我艹!你这个中原人!怎么这么狡猾!我要把你扔下去!!”   于洛连忙搂紧明月修长的脖颈,闭了嘴,但明月的手并没有松开,她仍旧紧紧扣着于洛的手腕,飞身跃到了一只灰色的大漠鹰背上。   “丑女人!”明月骂道。   “大蠢货!”于洛骂道。   遥远绿洲。   唐然躺在客房的床上,捏住露出体外的线头轻轻一扯,便扯出了留在体内寸长的白线。   原来于洛早已拔出了针,只是留下了线。   “臭贱人!”唐然骂道。   ☆、冤家   大漠竟然在下雨。   而且是场大雨。   雨水打碎了映月湖满湖的波光,打得湖心年老的胡杨树气喘吁吁。   明月站在房前,兴奋地让雨水淋得湿漉漉的,她向屋里喊了两声,却没人答应,于是她弯腰钻进屋里,将桌前床上休息的两人抓着衣领揪出来了。   于洛仰头瞪着明月,瞪得圆溜溜的黑眸几乎将明月吞了,可惜明月并没有感受到她的怒气。   山石道人早习以为常,他抚平被明月揪得变形的衣领,一双棕色眼睛含着笑意看向门外的瓢泼大雨。   “确实是百年难遇的奇景!不过明月,老道赞叹了那么多遍,你还是没听够吗?哈哈哈。”   “不够不够,你这么夸我的家,我怎么听得够。”   “哼。”于洛整理着被明月拽了数次的衣领,又嫌恶地退后了几步,不想让丝毫的雨水弄湿她的衣裳。   不管这雨如何奇异,于洛都没有半点心情去欣赏,且不说明月把她强行带到跟三生树完全相反的地方,而且看着这根本不可能下的雨,那仇人阎罗婆肯定早都跑得连根猫毛也不剩下了。   “你怎么不说话?!你这个中原女人肯定是在嫉妒这么美妙的景色!”明月十分佩服自己用了“嫉妒”“美妙”这么厉害的词语,甚至忍不住咧开薄唇笑起来,得意洋洋地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老夫要先进去了呢,这外面寒风急雨的,老夫这一身旧骨头可消受不起。”山石道人脚步轻盈地走向那张粗糙矮小的木桌,施施然坐下,自顾自地倒起热茶,“多谢明月小友收留我这老道,哈哈哈,茶乃上品,安神暖胃!”   于洛根本一句话也不搭理明月,转身便走进屋内,明月不懂她的心灰意冷,当她在跟自己闹脾气。   “你干嘛不理我?我好心把你带到我家,你就这么对我啊?!”明月一把抓住于洛的手腕,一手雨水混泥沙,带着绷带上冲下的血迹,染了于洛袖口一大片。于洛顿时感到不妙,狠狠地甩开明月大了她几号的手,但是污迹已经实实在在地沾染上了。   “你的手去掏泔水了吗?!何以脏成这样?!”于洛掏出淡紫的手帕,狠狠地擦拭起来。   “这就是你跟我说的第一句话?!你怎么不说我去掏大粪了?!”   “污秽!粗鲁!没礼教!”于洛近乎尖叫。   “你!你!”明月胸口又气得大幅起伏,却完全想不出一个词来回击于洛,她站在屋外冲着于洛干瞪眼,于洛却一眼也不瞧她,只管自顾擦拭袖口,洁白的脸气得发黑。   “我给你好看!”明月一步冲到于洛身前,伸出双掌,疯狂快速地在于洛衣上抹擦,眨眼的功夫,于洛一身优雅精致的定国版样万花长裙便成了丐帮的风格。   于洛此生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张着如此大的嘴巴,她的双手微微举在两旁,手中的帕子早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掉落在地上。   “你倒是擦啊!你擦啊!忘恩负义的中原女人!”明月扯着嗓子大吵大嚷,完全看不到于洛风云变幻的脸,“要不是我,你还在大漠里淋雨哩!”   “要你管我!只叫我淋死在雨里,也不要呆在你这!!”   “那你倒是滚蛋啊!”   于洛一肚子火气直冲到头顶,一甩袖便向门外冲去。   明月下意识上前了一步,却赌气站住了脚——她堂堂一个大漠中人!干嘛管这中原来的臭脾气女人?!她死了才是最好!!   然而看着即将踏出门外的于洛,明月的心还是哽住了。毕竟在江湖闯荡了这么些年,风度翩翩的中原人她见了不少,但从未见过这样一个武功菜到废材,还风度翩翩来报仇的中原女孩。   这简直是一个疯子!   不巧明月也是个疯子,所以于洛对于她有种莫名的吸引力,她甚至迫不及待地想抓来于洛,好好问问她到底想怎么报仇?难道就用那几根她一个指头就能弹飞的针?亦或是那个长了毛的“西荣也人”?   明月急得火急火燎,她盯着于洛迈出的左脚,实在不想她就这样走了,于洛仿佛感应到了她的心情,竟然真的将左脚从门外收了回来。   “雨停了我便走。”于洛大大方方地走回来,轻轻坐回床上,“你若是嫌我身上污秽,就怪你自己去吧。”   明月的大蓝眼睛都快瞪得变了颜色,她试图在于洛白玉一般的脸上找到一星半点害臊的颜色,但是于洛脸皮实在够厚,除了对明月满满的怒气,将才喊出的话仿佛只是放了个屁,她根本当没说过——吵归吵,要是叫她出去淋大雨,踩稀泥,她就是死了也不愿意。   山石道人嗤嗤地笑起来。   明月彻底认了输,心中升起些许窃喜,又夹杂着很多憋屈,她长长呼出一口气,企图将糟心火全部排出体外。她面色不善地走到山石道人身旁,踩得地板“咚咚”作响,继而屁股一沉坐在毯上,她伸手够起桌上的茶壶对嘴就到,壶嘴还未碰到淡橘的薄唇,就被山石道人夺了去。   “哎哎,给老道留些!”山石道人仿若看不到明月狼一般的目光,自顾拿来一只褐色的胖杯子,给其中倒了一半的茶水,“喏,喝此杯,女孩子家可不能如此粗鲁。”   明月的嘴几乎撅到了天上,她看着面前混着茶叶的茶水,赌气一般猛地抓起杯子仰头全倒在肚子里。   真他娘的烫!   顿时小屋陷入一片死寂,于洛是累得不想说话,明月是烫得不能说话,而老道喝完茶,早倚着桌子睡着了。   屋外的风雨一刻也不歇,雨水击打映月湖的声音密密麻麻、不重不轻,极具催眠的效果,但明月与于洛稍有困意,便会被闯入屋内的湿冷的风惊醒,狠狠地打起哆嗦。   “呼”的一声,一股最迅猛的冷风闯进屋卷走了烛上摇曳的灯火,屋内立马黑成一片,只听得到老道人沉重的呼吸声。   明月站起身,终于上前闭上了摇摆不定的杨木小门,她在残余的左袖里摸索了一番,摸出五六个湿漉漉的火折子,一个一个地试,一个一个地点不着。   “嗒!”,一叠湿折子全被丢在地上,砸出一小片水花。   “用我的。”于洛清冷的声音在床上懒懒地响起。   明月杵在门边,闹了将近半柱香时间的别扭,最终还是起步走到了床边。   “傻子!你摸哪里!”于洛狠狠地打了下在她肚子上乱摸的长手。   “我又看不见!”明月“唰”地收回被打红的爪子,“你才是傻子!”   于洛很满意自己终于还了明月一手,连说话也变得轻快了:“不就放于边上,你倒往我身上摸些什么,你那脏手,我可不想再碰到了。”   “哼!”明月用鼻子出了口气,一把抓来包着丝绢的火折子,“几张破纸你还包一块布,累不累!”   于洛不动声色地翻了个白眼。   “嘭”的一下,火折子燃起来,明月骂骂咧咧地将火光继到烛心上,顿时屋子盈起昏黄而带着暖意的光。   山石道人被吵醒了,他干脆上身一倒,歪歪扭扭地躺在狼皮地毯上。   “哈哈哈,不愧是年轻人,真有精神啊,我做梦梦见你们在吵架,结果醒来,你们真的在吵架!”   “喂,你这老道,一介男流,跟女孩子挤在一起,不嫌伤风败俗吗?”一听到山石道人的声音,于洛立马冷声斥他,这黄花闺女早就看他不顺眼了,怎么肯跟这样的糟老头共处一夜?   “就你们中原人规矩多!老头每半年都会在晚上来湖心修行,只要他一来,总给我带许多茶叶和点心,我得了他这么长时间的好处,如今下这样大的雨,你叫我让他去外面淋成鬼吗?!”   “这我不管。”   “你!”   老道士拦下明月,风轻云淡地笑道:“非也非也,明月,老道可不想留在此处过夜,这小姑娘说得十分有道理。虽然老道跟你常聚在此屋吃茶赏月,但要留宿我这样的糟老头,可是大不妙了。”   “今夜老道已睡够了,就此别过!你们二人被这奇雨牵绊在一起,可不能不说是缘分使然!莫要再吵架拌嘴,赶紧交为挚友,互相协持,此乃天意!此乃天意啊!哈哈哈哈!”   话刚说完那老道推开木门像闪电一般钻入雨夜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老头你放屁!我怎么可能跟她交朋友?!还有什么叫天意啊??”明月冲着门外大喊着,除了雨声,没有人回答她。   明月嘟着嘴,又关上门,当她转过身看向于洛时,两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个声音:   “切!”   屋内的气氛更凝重了。      ☆、沐浴   丑时已过。   百年难遇的大雨终还是停歇了。放了晴的夜空比以往任何一夜都要干净明亮,璀璨的星月之光透过门窗的缝隙洒进烛火燃尽的房间,为屋内的两个人、几件家具笼上一层三生树一样如梦如幻的光彩。   这小土屋就修在映月湖西畔的高地上,矮矮两间,一宽一窄,面向湖水,只要推开门窗,就能看见流光溢彩的波澜,和被连山捧着的巨大的银月。   土屋内的陈设极为简单,窄的一间除了个茅坑什么也没有,宽的一间除了一方矮桌子、一块旧灰毯、一张小木桌、一个硬板床、还有一只什么都肯装的大木箱,就一点额外的装饰品都不肯放了。   明月躺在狼皮毯上,枕着双臂驾着腿,苦苦纠结着于洛神秘的复仇方法,透过月光,她转头望向于洛,发现她也心事重重地靠在床沿,眼睛张得和自己一样大。   明月张开了嘴,想问于洛许多问题,但话到嘴边,就一个字也蹦不出来了——凭什么每回都是她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盯着于洛明显感受到自己的目光,却毫不理会的冷冰冰的脸,明月知道了如果她不先开口,于洛是一辈子也不会理她的。明月败给了喷涌而出的好奇心,决定屈尊讲话了。   但她要先说点难听的。   “喂,中原女人,雨停了,你怎么还不滚蛋?”   于洛冷笑一声,她知道明月肯定管不住嘴,也知道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索性不接她的话茬,自顾自来了一句:   “我要沐浴。”   明月愣住了。   “木玉是什么?”   “洗澡。”   “你自己去井里打水啊。”   “我要洗热水澡。”   明月弹了起来,怒道:“大半夜的,我上哪给你弄那么些热水?”   “我不管,若不清洗沐浴,不如让我死了。”于洛想了想,幽黑的眸子盯向明月气急败坏的脸,“实在不行,冷水也可,沐浴间在哪?”   “外面外面!”明月“咚”地躺下,闭起眼不想再搭理于洛。   于洛挑挑眉,“哦”了一声,起身站起,翩翩地走向屋外。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   只见于洛冲到房前,怒火充天地摔开门,月光立即倾泻而入,明月本在迷迷糊糊地犯困,听到如此动静,顿时惊醒,她下意识地弹跳起身,几个幻影闪到于洛身后,用两把鎏金弯刀别上了于洛的脖子。   “你搞什么?!”看清来人,明月匆忙地拿开弯刀。   于洛脸色发青,但不是被明月吓的,她镇静地转向明月,咬牙切齿道:“想不到你这个傻子还会骗人。”   “我哪骗你了?!”明月收起刀,“你才是傻子!”   “我里里外外寻了个遍,除了旁边那所臭气熏天的如厕之屋,哪里有什么沐浴间?!你就是想看我提着桶跑来跑去的丑态吧!”   于洛的样子实可谓狼狈,她的衣袖高高挽起,垂袖绑在胸前,雪白胳膊沾着尘土,一身水渍,大汗淋漓,明月瞧她这模样,倒是一点火气也没有了,她搔了搔头,一边示意于洛跟上她,一边自言自语地喃喃道:   “你打什么水啊?不就是在外面洗澡吗?我又没见过‘木玉间’,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东西。旁边那屋,你可不能怪我,我一月就在这呆两天,搞臭它的,可是那老头啊!”   明月说着说着,便走到了映月湖旁边,她伸出修长的食指,指向了映着圆月的银色湖水。   “喏,不就在这洗嘛。”   于洛瞪着湖面,嘴与眼睛张大了数倍,她愣了很久,才从夜风中缓过神来。   “不知羞耻!”于洛撂下一句话,掉头便走。明月根本不知道所以然,急忙冲着她的背影喊道:“你又怎么了?我回这屋都是在这水里洗的啊?!”   于洛站住了脚,哭笑不得,她怎么能忘了,这傻子可是个不懂礼教的西戎野人啊!   “赤条条地站在野外,你不怕被别人看了去?!”   “我都是大晚上洗的,这还能有什么人?就算那个在树上修行的老头,一看见我脱衣服,也飞似地跑了,我还怕个什么劲?”   “不行!”于洛坚决地摇了摇头,“我又不是野人!”   明月耸耸肩,无所谓道:“那你就去那间臭房子洗吧,不过我告诉你,上个月我跟老头吃酒,他老了肠胃不好,吃坏了肚,往那里跑了十几次,我到现在都不想去那里面呢。”   于洛僵在风中,她看着飘浮的衣摆,上面乱七八糟的泥水血水实在恶心,和茅房的味道一样恶心——难道她今天不沐浴了?!   “不行不行不行!”于洛不停地跺着脚,她纠结了半天时间,纠结得明月哈欠连连,终于一甩手转身走回了湖边。   “换洗的衣服呢?”于洛抱起双臂。   明月捂着头长叹口气,提起真气窜回了小屋,不消会儿一只大木箱飞了出来,不偏不倚地落在于洛脚前。   “我的真主,你自己挑吧!我可要睡觉了!”明月疲惫地喊了几声,不再出来了。   于洛撅起嘴,极度嫌弃地打开木箱,就着湖光,她发现里面杂七杂八什么都有,只好放下袖子裹住手,翻开一大堆生着锈斑的长短铁刀,扔出五六只烂底的饮水皮囊,尖叫着吓跑七八条褐色蜥蜴,终于在底层翻出一大包被粗布裹着的衣物。   “不讲干净!不爱卫生!”于洛打开布包,看到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终于有些欣慰了,但翻一翻,脸色又差起来——全是男衣!!她堂堂新雨阁的大小姐,怎么能穿这个?!她又仔细地,反复地翻找一遍,终于在大堆男劲装中搜到一身启明版样的女式明教服装——虽然有些暴露,也只好将就一下了,于洛将它整整齐齐地叠好,夹在左臂腋下,右手随便抽了件宽大的男式上衣,搭在了肩上。   这件晚上就寝穿,这件明天上路穿。   于洛挑好衣,分好类,脸色终于变好了些,她站定身子,气沉丹田,沉稳、清冷地高喊出声:“傻子!!傻子!!明月!!出来!!!”   “怎么了?!怎么了?!”明月提起刀,迷迷糊糊地飞出房屋,“来敌人了吗?!你快走!都是来找我的!”   结果明月双脚刚落到于洛身前,把着刀柄的双手就被硬塞下两件衣服。   “拿着,一会把这件给我递过来。”于洛像指点奴才一样,懒懒地指了指男装上衣,“然后你就在这里等着,给我挡好喽,稍有动静,你就扑过来拿衣服包住我,懂否?”   看着明月不可置信的眼、张大的嘴,于洛狠狠翻了个白眼,施施然地开始脱衣服了。   明月就这样注视着于洛一件一件脱得精光,步步生莲踱向湖水,洛神一般浸在水中,心中除了恼火还不得不生出惊叹,生出艳羡。   这女孩跟我是一类人。   明月心中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   于洛第一次如此大胆地做这种事,她发现一旦放下礼教,放下观念,沉在这水中,与风,与山,与月融为一体,她感到的,是前所未有的自由。   当然,将自己完美无缺的身体展现给讨厌的对手,她是一点也不反对的,甚至还忍不住期待看到明月嫉妒得发狂的眼神。   然而当于洛自信而不失优雅地转过头,看向明月时,明月不仅一点嫉妒羡慕的表情也没有,甚至还抱着衣物拄着刀,困得直点头。   于洛顿时升起一肚子夹着挫败的怒火,她随意撩了撩水,气冲冲地起身走回岸上。   “喂!回屋做梦去!把衣服给我!”明月吓得一抖,她糊里糊涂地递过衣服,听话地往屋里走。   “你不洗吗?!”于洛可不想跟一个浑身臭汗的人睡在一个房里。   明月并不懂于洛的心思,她摇摇头,含着浓重的倦意坦白道:“杀人受了伤,还没换药,不能洗澡。”   明月还在摇摇晃晃地向前走,于洛却被惊住了。   如此风轻云淡地说杀人,难不成她是个杀手?!   她刚刚还出现在三生树旁边,莫非她跟杀手阎罗婆有什么关系?!   “你全名叫什么?”于洛的声音异常冷静。   “嗯......明月是我阿爸阿妈起的,他们一死,我就不能用原来的姓了......后来我遇到师父,他拿的名字......加上我的明月......给我凑了一个全名。”   “那他的名字是什么。”   “......”明月停顿了很久,“用中原话讲的话,叫婆罗。”   婆罗?阎罗婆?!   她师父就是阎罗婆?!   于洛感到脊背发凉。      ☆、芥蒂   罗刹,即是魔鬼;罗刹门,则是聚集着大群魔鬼的地方。只要你有足够的钱,足够的胆量,就可以请到任何一个魔鬼,它愿意为你卖命,为你做事,为你杀人。   罗刹门和任何一个杀手组织一样,只要给钱,它什么人都杀。但它又和任何一个杀手组织都不同,它索要的报酬比谁都高,它杀人的效率比谁都快!   而且,它有一个最可靠的压轴,一个最炙手的“头牌”!   阎罗婆!   阎罗婆虽然近三年才开始接活儿,但一上任就出了名,许多杀手恐怕做一辈子,也不会有他那样震赫天下的名声,不过他们没有一个人不服气,因为他们一辈子杀的人,都没有阎罗婆三年杀的多!   没有一个失手,也没有错杀一个,阎罗婆的手法狠而辣,即使遇到势均力敌的对手,也会抓住一个最出其不意的时机杀掉他!   他似乎很享受杀人,每带走一条命,只要时间充足,他总会戏弄尸体一番,他扒掉死者的衣物,给其肚皮上划下自己的名字——“婆罗”,若是个貌美的女子,他还会狠狠地□□猥亵,弄得其不堪入目!   倘若时间不够充足,他就会在杀死目标的同时带走他的脑袋,花一个晚上划满“婆罗”二字,再在日出之前悄无声息地挂到城门上,向城里所有的人炫耀!   而于洛的父亲,就是这样被取下首级,挂在扬州城门上,成为天下的笑柄!   阎罗婆变态!凶狠!恶毒!他是罗刹门里真正的,不折不扣的恶魔!   明月却在刚刚,一本正经地告诉于洛,她的师父,名字里有“婆罗”。   难怪她浑身是伤,难怪她潜伏在三生树附近,难怪她一月只在大漠呆两天,原来她在等待她的师父!原来她的师父是阎罗婆!   于洛僵在门前,她听着睡着的明月浅浅的呼吸声,想着她和映月湖一样透澈的蓝眼睛,比常人都要单纯愚笨的头脑,实在难以相信这样的人会跟着一个变态当杀手?!   她既然知道我是来找阎罗婆报仇的,怎么不对我动手,还把我带到她的屋里过夜?她好像一点恶意也没有。   于洛开始怀疑明月可能连年在受阎罗婆折磨,如今看到他的仇人,巴不得跟着一起宰了他。   亦或是西域有很多叫婆罗的人,其中一个还偏偏收了明月当徒弟。   于洛摇摇头,及腰的墨发甩出连串的水珠,发着荧光洒向四方,她身着宽大的粗布男上衣,两条均匀纤细的脂玉小腿暴露在外,衣摆随着夜风翩飞,流露出几丝可爱的意味。她抬腿钻进了小屋,轻轻闭上门,艰难地跨过睡得像个醉汉的明月,转身落在了床上。   明月虽然是个非常讨厌的人,但是她一点也不想和她当敌人。   于洛正正地躺好,习惯性地将长发拨到两旁,她闭上漆黑的眼,决定好好睡一觉。   反正出谷就报了必死的决心,找阎罗婆报仇也不过是因生无可恋,与其在万花谷度日如年,不如来此试上一试,如若上天定要她死,与其死在阎罗婆手上,倒不如死在她手上,好歹,留个完尸。   我真是一个疯子。   于洛如此想着,进入了梦乡。   听着于洛的呼吸渐渐平缓,一双湛蓝的眼睛睁了开来。   明月盯着漆黑的屋顶,淡蓝的眸里含着痛苦,和难以名状的悲伤。   我可不可以,不和她做敌人?   她千万不要多想,这样......这样......说不定以后还可以做朋友。   明月不会说谎,所以她只好跟于洛说实话。   “唉。”明月心中轻叹,“我真是一个疯子。”   清晨,准确地说是太阳初升,月亮未落的时刻。   于洛睁开了眼,虽然顶多只睡了两个时辰,但她觉得比在谷中,比在路上哪一晚都睡得好。   在谷中,她悲痛父亲,愤恨仇人,无法入眠;在路上,她既要克服恐惧,又要谨防唐然吃豆腐,几乎精疲力竭。   而昨晚,她睡得很沉。   于洛转头看向明月,发现矮桌前只剩下一张皱巴巴的灰毯。   不管怎么样,她都不是来杀我的。   于洛如此想着,起身下了床,她换好衣服,一边理着未干透的长发,一边走向屋外。   熹微的晨光洒在她身上,有些清爽,也有些温暖,倚在门框上,向映月湖扫视一圈,果不其然看到湖心杨树上挂着一个白色的身影。   于洛抱起臂,清冷却又很大声地喊道:“喂!我要洗漱!还有早茶在何处?!”   “你去湖里洗啊!茶自己泡!”白衣人的声音自湖心传来,声音很低沉,很清晰。   于洛撅起嘴。   “早茶非茶,乃早饭!你怎么如此愚蠢!”   白影动也不动。   “你才蠢!早饭没有!干脆你在湖里洗完脸,再喝两口,就当早饭了!”   于洛跺了跺脚,飞身跳起,她在空中轻轻旋转,花瓣一样不偏不倚落在盛着明月的枝桠末端。   “起来。”于洛不慌不忙地走近明月,压得树枝摇摇晃晃。   明月像是粘到了树上,枕着臂,叠着腿,纹丝不动。她身上换上了一套干净完整的明教破军男装,衣襟拉得很拢,帽子压得极低,全身上下,除了露出一点缠得平平的麦色胸膛,一张淡橘的薄嘴,一只削尖的下巴,其它全部被挡在衣料下。   遮住了一切女性特征,这样看起来,她完全像一个神秘的外域男子。   “穿成这幅模样,还做不做女子了。”于洛踢踢明月修长的腿,“别躺到这,快下去找些吃的来,我好上路,你就可以不用再见到我了。”   沉默良久。   明月突然坐起身,拉了拉帽子,露出大半张消瘦的脸,她软软地靠上树干,眯着眼一副没睡醒的样子看向于洛。   明月眼前一亮,“哎哟,你还找到这套衣服了。”   于洛一身明教启明套,虽然有些偏大,但丝毫不影响展现她舒缓柔美、恰到好处的曲线,极致中原风的妙女子配上一身完全异域情调的服装,实在是新鲜至极。   “这衣服应当一入明教就给你发了吧,怎么还是新的?你身为女子,为何不穿女子的衣服?”于洛嫌恶地转过脸,别开明月一点不讲礼貌的、直勾勾的眼神,“天天女扮男装,你不嫌男人粗野吗。”   明月“哼”了一声,扯下了帽子。   “现在像女人了吧。”   于洛通过余光瞟向那颗长着浅色卷发,高鼻大眼的脑袋,不由得心中一动——哪里像女人,简直是个波斯国的王子。   但是她根本没有表现出惊艳的模样,只冷冷翻了个白眼,一本正经道:“男不男女不女,我将才隔远了看,还以为是只没骨头的白肥猫死在了树上。”   “可恶的中原女人!!你才是只死猫!!”明月弹了起来,一脚将于洛踹下了树枝。   于洛根本没想到明月过了一晚还是如此德性,她一面失重,一面后悔莫及。   如果摔脏了衣服,那可就没有别的让她换了!!   就在于洛的衣角沾到了映月湖发光的湖面,她的身体突然被一股力道抓了起来,一只手拽住了她的胳膊,强行挟着她飞到半空,直直窜进了西畔的土屋里。   “咚”的一声,于洛被丢到了毯子上,她赶忙捂着腰支起上身,冲着匆匆走出屋外的明月冷声喊道:   “给我带早茶来!”   “知道了!知道了!”   明月一瞬间没了踪影。   于洛再也维持不住高贵的形象,她瘫在毯上,一手捂着后脑一手按着臀部,疼得直吸冷气,整张脸都扭曲了。   半个时辰过后。   一阵疾风带着浓重的血腥味闪进屋来,明月提着一只浑身浴血的死狼走近于洛,她扬手一扔,狼便狠狠砸向木桌,撞得整张桌子几乎翻掉。   这狼已被扒干净了皮,血水淌了一地,它浑身的肉纹血管都清晰可见,一双幽绿的眼睛似乎没有跟着身体一起死掉,圆鼓鼓地瞪着于洛。   于洛吓得不清,她向后挪到墙角,清冷的声音止不住地颤抖。   “你,你想怎样?”   “笨女人,吃啊!”   于洛张大了嘴,看了看狼,又看了看明月。   “是生的!”   “生的怎么了?我被逼到没办法的时候,生人肉也是吃的。”说着明月还真的蹲下身用弯刀割下一块狼肉,丢到嘴里大嚼特嚼,染得整个下巴都是狼血。   于洛实在是忍到了极点,禁不住干呕起来,待反胃的劲压了下去,她便厉声呵斥道:“野人!!吐了!!”   明月停下了咀嚼,本来想出声反击,但看到于洛凶神恶煞的模样,只好乖乖地吐出了血肉模糊的狼肉。   “你才是野人。”明月小声道。   于洛站起身,惨白着脸看向死狼,冰冷的声音打起颤。   “调味的有吗。”   明月指了指早晨自己搬回来的木箱。“老头给的。”   “你去生火,切肉,我来弄熟。”   明月与于洛围坐在湖畔的篝火旁。   于洛吃了一点点狼腿肉,因为肉质粗糙,就不再动口了,她从怀中掏出偷偷在明月衣物上裁下的方方正正的手帕,一边轻轻擦拭着清水洗过的脸,一边像看怪物一样盯着大快朵颐的明月。   “好吃吗?”于洛很怀疑。   “好吃,好吃,中原女人,你挺厉害啊。”   “你没下过馆子吗?只怕这东西还不够当里面的泔水。”   明月摇摇头,“人太多了,麻烦太多了。”   于洛的心沉了下来。   “那些逼你到要吃人肉的人,是你的仇家吧?”   明月不说话。   “你杀了他们的亲人好友?还是,你师父杀了他们的亲人好友?”   “我不想告诉你。”明月扔掉了手中的熟肉,别开了脑袋。   “你师父是阎罗婆吗?”   沉默良久。   “为什么你子时之前会在三生树那里,阎罗婆也在吗?”   “因为我看要下雨了,想早点去看星星。”   “星星?”   “我师父说,死后的亲人,都在天上作星星。他说三生树顶上可以看到他们。”   “所以你每月十五要休假来看星星,人家见你奇怪,问你叫什么,你就说你叫婆罗,于是世人都把你当做了阎罗婆。”   明月埋下头,双手搭在双腿上。   “原来我这一路全是白跑,你师父根本就没有在这里。”看着明月沉默而痛苦的眼,于洛于心不忍了,“你在三生树上,是怎么躲过那么多找你师父算账的仇家的?”   明月黑着脸纠结了很久,才低声道:   “我一直隐着身,被发现的话,能杀就杀掉,不能杀就跑掉,跑不了就死在那里好了。”   “你怎么不同他们说你并非婆罗,亦或你别再去三生树看星星了。”   “我叫婆罗,怎么不是婆罗。而且,我不知道父母的坟墓在何处,只能在三生树看星星。”   于洛皱着眉。   “你真真是个大傻子,得亏你还有点武功。”   “哼,中原女人,你也不比我好到哪里,你一个人,武功这么烂,就想找阎罗婆报仇。”   “你武功如此好,也不见得能让一个聪明绝顶的人吃亏,你要亏你师父没碰到我,不然只怕下场比那唐门小子惨上一千倍。”   “你这么聪明,你倒是想怎样杀掉阎罗婆?”   于洛轻哼一声,忍不住洋洋得意地站起身来:“若今晚不下雨,而阎罗婆真的在子时来三生树,我就装作他的钦慕者,让他注意我,若他不感兴趣,大不了一刀了结了我;若他感兴趣,他想要我的身体,我就给他身体,他想要金钱,我就给他所有于家的家产,他想要权利,我就把新雨阁所有的秘密、弱点都告诉他,我要让他相信我,依赖我,在他厌烦我之前,我便趁其不备杀了他!”   明月很吃惊,她想不到于洛为了报仇竟能做到此种地步,且不说成功的几率有多大,光看她这股不顾死活的狠劲,就能知道她个性多么疯狂,对阎罗婆多么仇恨。   “你不怕你报了仇,再也穿不了那么体面的衣服,再也吃不了那么好的饭菜?”   于洛翻了个白眼:“于家如此多的金钱,与其让我那些比你还讨嫌的兄妹挥霍,不如全给了阎罗婆,至于新雨阁,那是我爹的心血,又非我的,他死了又带不去,不如让阎罗婆毁了,免得他那些部下明争暗斗,令人耻笑。我是为我爹报仇,不是为于家,也不是为新雨阁,他们的死活,我的死活,都无所谓。”   明月完全无法理解于洛的话,但于洛怪物一样冷漠、病态的思想却深深震撼到了她。   如果她也能像她一样什么也不在乎,是不是能活得开心许多?   于洛看着明月变幻的脸色,知道自己的言论吓到了她,她缓缓地坐下身,开口岔开了话题。   “你为什么如此厌恶中原人。”   因为于洛问得很突然,明月愣了几下,才开口回答。   “朝廷歼杀明教的时候,我阿爸的中原朋友举发了他,我的亲人就这样全死了。”   于洛的墨眸黯淡了下来。   良久无言。当太阳完全升起,略微炙热的阳光照射到两人身上时,明月打破了沉寂。   “我送你回家吧,我叫师父给我调调任务。”   于洛点点头,没有推辞。   “你以后莫要再吃生肉了,就是人肉,也烤熟了吃。”   明月挠挠头,笑了笑。   “还有,日后若见了你的师父,我还是要找他报仇的,我把计划告诉了你,只要你想,你随时可以杀掉我。”   明月阴沉下脸,她起身踩灭篝火,声音微弱地说:   “走吧,我不会让你死的。”      ☆、同行   两个月的路程。   明月与于洛终于赶到长安,只要再过一天,于洛就可以回到万花谷。   正午时分,两人走进长安城外的茶馆里,叫了茶与几份小菜,暂作休息。   明月懒懒地瘫在在椅子里,自然而然地将右脚搭到了桌面上。   “脚下去!”于洛本形容文雅地品着茶,看到明月此番模样,不免怒叱出声。   明月扁扁嘴,放下脚,收到了座位上,整个人依旧歪歪扭扭,不像样子。   于洛两个月下来早已习惯了她的粗鲁,只要她别将脚放到台面上,怎样折腾都不关她的事。   “哎哎,外面怎么那么多人围着老板娘啊?”明月上半身全部陷在了椅子里,她左腿搭到扶手上,右腿直直伸到于洛脚前,半只脚压着于洛新买的万花长裙裙摆。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沉,一身明教男装,完完全全像个男人,而且是个不正经的英俊男人。   这样的外域男性中原实在不多见,于是那茶馆内外的年轻女子们都忍不住多看明月几眼。   于洛像看傻子一样扫了扫那些偷偷盯着明月的女孩,心里觉得可笑至极——白痴们,她可是个女人!!   于洛呷口茶,轻轻地将杯子放到桌上。   “他们都是名门正派的弟子,有求于她,自然只能乖乖给她跑腿了。”   明月直起身,趴在桌上,将头伸近了于洛。   “求她什么事啊?!”   偷瞟着明月的女子们瞧她和于洛如此亲近,纷纷不自然地收回了好奇的目光——原来他与那个万花女子是情侣啊,这两人完全不是一类人,怎么走到一起了呢?   看到那些女孩们微微失望的神情,于洛立刻猜到了什么,她撅起嘴,伸出纤美的右手狠狠把明月的脸推回了原位。   “你又忘了吗?不穿女装,就离我远些!”一路上不知因为此事闹了多少误会。   “知道了!知道了!”明月甩开于洛的手,怏怏地窝回了座位,“女装哪有男装好动武啊!”   “哼,都是你那变态师父的错,把你整得男不男女不女。”   “行了行了,中原女人,你一路上都快把他骂死了,现在你快回家了,可不可以消停一下?”   于洛冷哼一声,用兰花指捏起茶杯,又抿了几口。   “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啊!”明月用伸出的右脚踢了踢于洛的裙摆,焦急地提醒她。   于洛吃了一惊,她丢回茶杯,望向桌下,看到那光滑精致的紫色布料上压着一只黑色男靴,忙匆匆抽回裙角,气急败坏地踩了下那只瘦长的脚。   “你干嘛!可恶的中原女人!痛死了!”明月条件反射般抽回了右脚,她将右腿放在椅子上,伸出修长的手指按住疼痛的脚趾。   于洛弯腰抚了抚裙摆,抻直裙上的褶皱,然后端庄地坐直身,若无其事地继续喝茶。   “赵云睿人脉广,只要帮过她的忙,她就肯帮你弄到你想要的东西,武器?名气?这些都可以。”于洛完全忽视面前一双怒目圆睁的澄澈蓝眼,自顾自地回答起问题。   听了于洛这话,明月的愤怒完全被好奇压下去了。   “咦?!那我帮她的忙,她肯帮我杀人吗?”   “你可真是想得美。”于洛取出新买的绣着幽兰的手帕,轻轻擦拭起嘴角沾染上的茶渍,“她只帮行侠仗义的侠者,那些互相残杀的人,她是理也不理的。”   于洛收起了帕子,继续道:“而你们这些杀手,更可恶,只要给钱,连同伴也杀,你说赵云睿肯不肯帮你的忙?”   “唉!”明月长叹一声,像稀泥一样瘫在椅子里,“那可怎么办啊?!中原女人,你可欠我一个大恩情,为了送你回家,我可是推了两个月的任务!只怕等我见到师父,就要受罚了!”   “哼,我可不欠你恩情,想你刚开始送我上路,不管身上的刀伤,瞒着我不寻医生,最后晕死在路上,若不是我费心费力把你搬到客栈,给你治七天伤,你只怕尸骨都无存了。”   明月拉起帽子,扣住大半张脸,挡住了双颊羞耻的红晕,她垂头抱臂,声若蚊蝇。   “我......我不是怕你嫌我弱么......”   “不顾性命装英雄,智商堪忧,我倒真瞧不起你那可悲的自尊心了。”   明月高高地撅起了嘴,却一个字也反驳不了于洛。   “不过你担心个什么劲,你不是用鹰给师父传了信,说你在重伤调养么。”   “他可不信......”   于洛咬起殷红的下唇,心中升起强烈的不安,她不知道阎罗婆那样的人,会用怎样残酷的方式惩罚他的徒弟?   看着于洛失神的模样,明月爽朗地笑了。   “你不用这么担心我,他不会把我怎样的!以前又不是没有受过惩罚。”   于洛别开头,冷冷道:“笑话,我怎会担心你,你送我回家是你自愿的,我可丝毫未强迫你,所以我根本不欠你什么,也不会关心你的死活。”   明月狠狠拍了下桌子,震得残羹剩饭溅了满桌。   “你这个中原女人!好歹我护了你两个月!你难道忘记了谁帮你跑腿买这买那?!谁帮你打断那些流氓的腿?!你就不能给我说点好听的?”   “那都是你自愿的。”于洛微微扬起秀美的下巴,“你若真想让我感激你,就告诉我你师父在哪,我即刻便给你说好听的话。”   “没门没门!”明月不耐烦地转开了脑袋。   “不告诉我也可,反正我总有办法知道他在何处的。”   “哼哼哼。”明月用鼻子发出一串冷笑,“就像一个月前,你跟着我的鹰,还没出五十里,就被我捉回来那样?”   于洛翻了个白眼,起身冷声道:“走了。”   “切。”   明月跳下椅子,紧紧跟在了于洛身后。   不出两步,于洛停住脚,明月立马急刹车,险险撞到于洛背上。   “你干嘛?!”   于洛微侧过脸,抬头瞟向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明月。   “离我三步远,懂否?”   这回换明月狠狠翻起白眼,她抱着臂,等于洛走出三步,才缓缓跟上。   于洛走出了茶馆外,她想上前去叫辆马车,脚未抬起就又停下了。   顺着于洛的目光看去,在她对面的十步远处,有十几个各门派的年轻弟子,他们簇拥着一个唐门少年,正说说笑笑地走向茶馆,声势极为浩大。   那唐门少年长着狭长的眼,面容清秀,他开口的衣领展现着每一块健美的肌肉,右肩上扛着一只极品新弩,洋洋得意地向所有人炫耀。   唐然!!   唐然看到了于洛,笑容迅速消失了,他一挥手,示意所有人停下脚步。   “呵呵呵,没想到在这能遇到你。”唐然的“你”字咬得极重,他几步跨到于洛身前,抱起臂,目光阴毒地盯着于洛绕了一圈。   于洛面无表情,比寻常女孩都要白的肌肤像寒冰一样散着寒气。虽然她表现得十分镇定,但还是被唐然阴阳怪气的声调,□□裸的目光激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哼,没想到你未死啊。”   “哈哈哈哈哈!”唐然仰天大笑,炙热的呼吸喷到了于洛脸颊之上,“你要感谢你没有杀了我,不然我爹会调集云威堂和所有的联帮血洗你家的新雨阁!”   “只怕云威堂没那么大本事。”   唐然冷笑一声。   “不管有没有本事,今日你是落到了我手上,我有这么多人,你就乖乖束手就擒吧。”   于洛冷静而高傲地扫了一眼眼前那十几个衣着华丽的少年们,不由得嗤笑出声。   “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些纨绔子弟衣服倒是漂亮,就怕没什么本事,个个酒囊饭袋,拿不下我这个弱女子。”   “你!”“你!”   那些自命不凡的公子哥儿听了于洛这话,都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只听“当”“当”几声,十几把武器都提到了手上。   “哼!嘴还挺硬!”唐然向少年们摆了摆手,“兄弟们,上!“   只听一阵密密麻麻的脚步声,于洛已经被十几个高大的男人团团围住。   唐然勾起于洛的头发,奸笑道:“我们堂堂男子汉,不能欺负你这个女孩子,更何况,是这么美的女孩子。”   于洛想扯回秀发,却一把被唐然拽住了。   “哎,别动。”唐然低下头,轻轻嗅了嗅,“你让我吃了那么大苦头,难道不表示表示什么?让我原谅你?你放心,我自然不舍得打伤了你的漂亮脸蛋,但你也要懂风情,乖乖地跟着我,让我玩上几天,我肯定会既往不咎,原谅你。”   “若我不答应呢?”于洛漆黑的瞳孔盯向了唐然狰狞的面容。   “不答应?”唐然扔掉了于洛的长发,“那就用强的!跟我这样多金又英俊的男人,你一点也不吃亏!!”   “兄弟们!动手!这种臭□□,全可以让我们一起玩她!哈哈哈哈!”      ☆、报复   唐然挑起了于洛的下巴。   “你现在改变主意也是可以的,怎么样?”   “休想。”于洛不屑地冷哼一声,她用左手抓住那只捏着自己下巴的手,右手一抖,袖中的银针滑到了指缝里。   于洛将真气聚于右手指尖,手腕微微扬起,即刻要将唐然扎成筛子。   突然,唐然手劲加重,捏得于洛吃痛出声,他左手向前一抓,于洛纤细的右腕便被牢牢地攥在他手里。   唐然狠狠地将于洛的右手拽到面前,那指缝间夹着的一排银针便寒气逼人地暴露在阳光下,他反手一拧,于洛闷哼一声,指间的寒针哗啦啦全部掉落在地上。   剑拔弩张的局面,瞬间吓跑了一干看热闹的群众,即使他们心中都在谴责这欺负弱女子的纨绔子弟,却也懂得明哲保身,纷纷装作匆忙的样子四散而去。   但除了一人。   那个带着兜帽的明教男弟子,他隐在门框后,默默观察着刚刚发生的一切,为了不引人注目,他并没有取下他的鎏金弯刀。   唐然的手劲越来越重,他盯着于洛疼得皱在一处的秀眉,忍不住嘲笑道:“同样的陷阱,你当我是白痴吗?!”   于洛虽然很痛,却仍旧挂上了一副洋洋得意的笑容。   “你倒还真的跳了两次。”   唐然大吃一惊,他急忙将全身扫视一遍,最后将注意力放到于洛另一只手上。   这只手白皙柔美,而且伸出的食指与中指之间,夹着三支银针。   她这老狐狸!竟然两只手都拿了针!   唐然触电一般甩开于洛,却无法阻止她注满内力的双指弓一般弹出三束银光!   “啊!!”一声惨叫,唐然全身经脉被封,疼痛难忍地倒在地上。   于洛一招太阴指紧接迎风回浪,眨眼的功夫就掠出三四丈。   唐然的跟班们赶忙上前七手八脚地去扶唐然,还未碰到他半分,就被他粗鲁地推开了。   “抓住她抓住她!”唐然极度狰狞地嘶吼着。   “唐兄,她可是新雨阁的二小姐,吓吓可以,不能真的伤了她啊!”   “对啊!”   “对啊!”   唐然一边疼痛地哎呀直叫,一边使出全身的力气向那些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大叱:   “她老子死了!自己也被新雨阁赶回了万花谷!算个屁的二小姐?!害了我这么多次,还不赶紧去抓她!”   “你的伤怎么办?”   “别他妈地废话了!老子自己能拔/出来!”   那些少年们再也无话可说,他们心一横,提起武器追了出去。   只见一群将门派服装改造得华丽无比的少年们在天空中上下纷飞,都提着价值不菲的武器,纷纷疾冲向远方一抹幽兰般的紫色身影。   “我们大可不必着急,等她气力耗尽,我们就齐冲而下,把她打剩半条命!”   “好!!”   “好!!”   果不其然,不出半盏茶的时间,于洛便喘着粗气落到杂草丛生的地上,她的脚刚站稳,头顶便铺天盖地砸下密密麻麻的黑影。   不过不像那些少年们预想的,他们的武器还没碰到于洛,突然脚腕一阵剧痛,只见十几个男子汉死猪一样栽了满地!   血水浸入了泥土地,少年们呻/吟着,翻滚着,捂住了脚筋俱断的脚腕。   于洛半分没有劫后重生的惊喜,她像早已预料到一样,转身向没有丝毫痕迹的明月大喊道:“别杀他们!”   “为什么?他们想杀你啊!”空气中传来一阵低沉的声音。   “不行,会给新雨阁惹上麻烦的,他们都是云威堂盟帮的公子,教训教训就行了。”于洛抽出手帕捂住鼻,掩下了浓重的血腥味,“而且我一点也不想看见死人。”   “行,那我去杀了那个小子。”   “不行!!他是云威堂的公子!最不能杀!”   明月早已跑得不见了踪影。   于洛跺跺脚,运起所剩不多的气力,飞向茶馆的方向。   唐然虚弱地坐在茶馆中,手中紧紧攥着三支沾着血丝的银针,他一面喝着茶,一面着急地等待着好友们抓来那个可恶的贱人。   虽然着急,但是胜券在握!   唐然甚至忍不住得意地想象于洛浑身浴血地跪在自己面前的美妙光景。   看你拿一个破身子,还怎么装出高贵的样子!   茶未饮尽,唐然突然衣襟一紧,一股强大的力量将他拽出了屋外。   顿时茶屋里外本以为事情平息的旅客又四散逃走了。   明月并不想大庭广众割了唐然的脑袋,她向高处跃起数丈,急掠十步,几个翻身,一甩手,唐然便被重重地扔到长安城门顶的屋檐上。   深红的碎瓦稀里哗啦地掉了十几块,吓得巡逻的狼牙兵四处张望。   唐然吃痛地撑起身,刚看清身旁那个身材修长消瘦的明教男子,脖子上就被冰凉的刀刃划出了腥热的液体。   他手忙脚乱地想要抓起弩,却发现自己的新弩早缴到了明月手里。   明月侮辱性地扬了扬唐然的武器,左手一抛,价值不菲的箭弩便划着弧线摔成了碎片。   “你......你是阎罗婆?!”   唐然整个人狂抖起来。   “我是婆罗,婆罗明月。”   “婆罗?!你是婆罗?!”唐然没有听过明月这个名字,但他很清楚婆罗代表着什么人。   唐然瞳孔放大,脸色煞白,他抹了抹冷汗,尽量压下内心的恐怖。   “你,你是追杀于洛的吧?”   明月不说话,唐然也不能透过她的兜帽看到任何表情。   无形的压抑已快把他逼疯!   “不不不!”唐然向后猛缩了几下,刀刃顿时深入脖颈三分,他浑身一颤,差点重心不稳跌下去,“我和她不是一伙的!”   “你信我!你信我!”唐然抓住弯刀,小心翼翼地将它与脖子拉出半寸的距离。   唐然突然想到了什么,脸色由白转绿。   “你,不,您是不是因为下雨,提前去三生树了?!”   明月还是不语。   唐然突然扑到明月脚下,疯狂地扯住她的下摆。   “您原谅我!原谅我!我可以帮你杀了于洛!杀了那个找你报仇的女孩!”   明月置若罔闻,她举起了右手的刀,在唐然脖子上比划了几下,抬手便要砍下去!   “且慢!”   一声冷冷的呵斥,一抹高贵的紫色身影翩翩落到了明月身边。   于洛头上满是汗,提着真气跑来跑去已经消耗了她全身的气力。   “她!她才是罪魁祸首!您杀她!莫要错杀了我!”   明月与于洛根本连唐然瞧也不瞧一眼。   “我还未见过像他一样比中原人还讨厌的人,不如让我割了他的脑袋!”   明月刚抬起手,就被于洛抓住了。   “不行,杀了他新雨阁就麻烦了。我可不想大仇未报,就把新雨阁搭在一个废物手里。”   “那我不管,你要是觉得麻烦,以后就别回去,跟着我当杀手!”   于洛大大翻了个白眼。   “你在开玩笑吗?当杀手又脏又累,我才不干。”   “随便你随便你!以后他要是再找你麻烦,我可是一点也不会管了!”   “用不着你管。”于洛拉了拉明月的胳膊,“快些走吧,他的人要来了。”   “嗯。”   于洛转过身,飞身便要跳起,突然头上被狠狠一拍,七荤八素地又跌回到房檐上。   于洛捂着头,转身咬牙切齿地瞪向满脸坏笑的明月。   “你做什么?!”   “还你茶馆里那一脚啊,可恶的中原女人。”   二人打闹着离去了,徒留下唐然一人张大了眼,胆裂魂飞地回想着和阎罗婆如此亲密的于洛。   她怎么跟那个杀人狂混到一起了?!!   难不成,阎罗婆看上了她?!   若不是这样,阎罗婆怎么会救了她?!还为她报复我?!   唐然只觉自己迟早一天要死在阎罗婆手里,他双眼发黑,一气上不来,吓得晕死过去了。      ☆、辞别   走出长安,穿过高耸的山谷,赶走几只野狸,骂骂过往跑得发疯的马车,再笔直向南走,会看到小得一颗星也装不下的落星湖,还会闻到一股浓郁的花香味。   不错,花海就在这湖水之后。   于洛拽住明月的衣袖,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向西走,绝不答应她去花海里打滚。   “中原女人!我好不容易能在这里玩玩!你不要这么不讲道理啊!”   “玩什么玩,尽是虫子。”   “你能不能别这么爱干净?!”   “哼,要滚你去滚,我可要回仙迹岩了。”于洛话虽如此说,手却不放,像牵着条宠物一样拽着明月。   可惜明月并不是一个听话的宠物,她袖子一扯,右手一抓,于洛便被她夹到了腋下。   “去花海喽!!”   “快放我下来!!”于洛虽然斥骂得很大声,却依旧还是淹没在明月兴奋过度的尖叫声中。   于是明月箭一样冲到了紫蓝色调的花海上空,疯子一样摔向花海。她将于洛困在怀里,让自己背部先着地,待压倒了一片纤美高贵的紫色花,她便双手双脚紧紧一箍,抱着于洛在花海里狠狠打起滚来,整个天地都被搅成了紫色。   明月力道惊人的四肢,几乎将于洛的五脏六腑挤出来。她一面强忍着天旋地转带来的极度恶心,一面张开嘴,想要为快要窒息的肺部吸入几分氧气,但随着嘴鼻大开,窜入的猛烈味道简直让她要吐出胃里全部的存粮。   这是花、草、泥土混合出来的味道,对明月来说,这象征着纯真、自由、美丽;对于洛来说,这却象征着肮脏、污秽、低贱。   明月滚了十几圈,才兴致冲冲地把于洛从怀中放开,两人便这样胸口剧烈起伏着瘫在花丛中。   半柱香的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当于洛慢慢平静下来,她发现跟这个热情似火的傻子躺在一处,倒也没有那么讨厌。   远处几个游玩的万花少女看到此情景,误以为是一对大胆的“情侣”,不禁投来艳羡又害羞的目光。   于洛感受到这暧昧的目光,紧紧皱起眉,伸手推开了明月抵着自己肩膀的脸。   “不是告诉你!着男装就离我远远的吗?”   “哼!不知道刚刚是谁先拽我的手!”   “笑话,我分明抓的袖子,你这傻子,记忆力如此不尽人意。”   “你!”明月狠狠瞪着于洛,心里想来想去,还是只有那一句话可以反驳,“可恶的中原女人!”   两人又不言语了。   停了有一盏茶的时间,于洛打破了沉默。   “你要什么时候走?”于洛像往常一样岔开了话题,语气却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底气不足,竟带着几丝挽留的意味。   明月却是一点不同也没有听出来,她将双手枕在头下,懊恼道:   “最好是现在就走,有十几个人排着队等我杀呢。”   “嗯。”只要话题涉及到明月的杀手身份,于洛总会明智地不再多嘴,她知道,一个杀手向他人透露得越多,所受的威胁也就越多,而她,并不想成为明月的威胁。   “于洛。”一路上明月从未叫过于洛的名字,如今听到她喊出这两个字,于洛有些怔住了。   “我们算不算朋友了?”   明月与于洛,性格有大半迥然不同,但深到骨子里的孤独与厌世,却是完全相同的。   优点相同的人,往往会互生嫉妒,而缺点相同的人,却会不由自主地相互吸引。明月与于洛有着同样的寂寞,同样的冷酷,这样的两人,是无法不结下羁绊的。   于洛的心在随着花海的波浪一起荡漾,她知道,这可能是跟明月在一起的最后一天,她也知道,杀手是不能有朋友的。   但是,起码这两个月,起码今天,她们是朋友。   于洛有很多话想说,但话到嘴边,统统化为了一个“嗯”字。   明月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那中原女人,我们就在这分开吧,以后有机会,我会回来找你玩的!”   “随意,只要你别太快死了。”   于洛站起身,发现一身都是花叶,她狠狠地拍打起裙摆,又放下发簪,清理发丝间掺杂的紫色花瓣。   “看你干的好事!”   明月丝毫也不管沾了满身的残破花朵,她洋洋得意地摘下一朵拳头大小的浅色花儿叼在嘴里,挑衅地向于洛坏笑起来。   “像什么样子!”于洛轻叱一声,踢了踢脚下摆来摆去的长腿。   见明月没有丝毫反应,于洛长叹口气,心平气和道:   “我以后会让你吃到苦头的。”   “哼!中原女人,你尽管来,我等着你。”   “好,就此别过。”   于洛转过身,将明月阳光一样的面容抛在了脑后,霎时间,那张冷酷的脸上流下两行清泪来。   从此以后,她又是孑然一身了。   望着于洛化在花雨里的紫色身影,瀑布一般的飘飞长发,明月有些忧伤,但并没有感到于洛那样因为永别带来的失落。   她将兜帽拉起,遮住了三分之二的脸,然后伸出修长的食指与中指,从怀中夹出一张半夜大漠鹰送来的羊皮信纸。   万花谷   新雨阁主于维   限期三日   再敢懈怠,于洛必死   明月没有去看那张信纸,她将材质细腻的羊皮攥进手中,微微运力,那张寸长的皮纸便化成粉末自指缝中消散了。   她知道,她和于洛必定还会见面的。   仙迹岩中,有处地方确实可称为仙迹。   那是一块平地,鬼斧神工地插在峭壁里。平地上有清泉瀑布,小桥流水,碧叶红莲,当然,也有小屋人家。   其中的三间黛瓦白屋,便是于洛一个人的家。   于洛费了很大的劲,才从崖底飞上平地,她将房屋建到如此偏僻的地方,正是为了不让人发现,讨得一个清净。   但是此刻那房屋前正站着一对男女,男的剑眉星目,是个潇洒的藏剑少年;女的凤眼细眉,是个温婉的七秀少女。   于洛脸色一沉,装作不相识一般匆匆向房门走去。   “于洛!你去哪里了?!”那藏剑少年手一伸,抓住了于洛的手腕。   于洛只好抬起眼,面无表情地看向于维。   “你们将我赶回万花谷,还管我死活做什么。”   “大哥,你莫要太凶!”于薇轻叱一声,上前紧紧握住于洛的手,眉目间满溢着担忧。   但于洛并不领情,拂袖冷不丁地甩开了于薇的手。   于薇似乎习惯了她的举动,并不恼,反而声音更加轻柔地问候道:“二姐,你去找阎......阎罗婆报仇了?!有没有受伤?快给我看看!”   “哼!报仇还能报得跟仇人厮混在一起?!于洛,你是不是想造反,自己当这个阁主?!云威堂的唐公子把什么都告诉我了!”   于洛心中吃了一惊,她没想到唐然那个混蛋这么快就去告发她了。   于洛镇定下来。   “于维你如愿当上了阁主,就想把我也除掉了?”于洛的声音冷中带刺,意思很明显。   “你意思父亲是我雇人杀的?!”于维脑门上爆出了青筋,气得直跳脚。   于薇忙转身拉住于维。   “大哥,别这样,二姐只是在说气话。”   “我可没有说气话。”于洛高傲地昂起头,“你又不是我爹生的,这么大的家业,有什么理由不去杀他。”   “你!”于维想冲上前,一把被于薇扯住了,“好,好,你最好别让我抓住你跟外人勾结在一起!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于洛冷哼一声,轻笑道:“你也最好别期望我跟阎罗婆勾结在一起,不然我会让他毁了你,再自己杀了他。”   “咱们走着瞧。”于洛一字一顿地说完,全然不理于维的怒吼,径直走到了门口,掏出袖中有些生锈的钥匙,旁若无人地开起锁来。   “于洛!你莫要嘴硬!我很快会抓到你的把柄!让你......”   于维还没有说完,面前一扇红木雕花的门便“咚!”地摔上了。   于维只好闭了嘴。   “大哥,咱们......咱们走吧?”于薇看着大哥黑红相间的脸,小心翼翼地询问着。   于维用平生最大的恶意瞪着那间门窗紧闭的房屋,“先走!明天把唐然找来!让她跪着给他道歉!不能让新雨阁毁在她手里!”      ☆、祸事   十八年前,于洛的娘亲难产死,阁主于新不超过一年,就给她找来了一个有权有势的后娘,而且还是个带着小孩的寡妇。   这个小孩,比于洛大三岁,当初叫齐维,现在叫于维。   和之后继母为于新生的于薇、于安不同,于维虽然跟于洛用着同一个姓,身体里却流着和她截然不同的血。   所以尽管他是于家唯一的男孩,新雨阁上下所有人都不认为于新会把阁主之位传给这样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毕竟于新还有很多机会,得到很多的孩子。   但是连于新也没想到,他会在野心最大、身体最健康的时候被最厉害的杀手夺去了性命,这突然得让他连继位的后人都没有准备好,所以群龙无首的新雨阁,就像礼物一样轻而易举地送到了长子于维的手里。   所以不怪于洛认为是于维雇的阎罗婆,就连明月这样不开窍的大脑也开始怀疑于维了。   那么如今又是谁雇的她去杀于维呢?   明月不会去纠结这些问题,因为这通通不关她的事,她只是知道,如果于维不死,于洛就要死。所以不管是于洛的亲友也好、敌人也罢,不管于洛愿意还是不愿意,她都要去杀了。   于维此时暂寄于新雨阁一位万花长老的府中,由于前阁主惨死的教训,新雨阁派出了很多好手护送于维,再加上府中原有的若干万花高手,这地方简直像围上了铜墙铁壁,莫说是一个人,就是一只老鼠,也没法轻易钻进去。   明月隐在府门口一颗参天的银杏树上,一动不动,像是突然长出的一根瘦长的树枝。   这次的任务很棘手,很艰难,雇主在信上给她提出的多余要求无疑让她承担了更大的风险。但是作为一个优秀的杀手,明月一点也不担心,她知道自身的实力有多么优越,所以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她绝对会等到一个完美的机会。   明月在思考,她要挑选最佳的下手时间。   对于一般的暗杀任务,三更半夜将目标扼杀在睡梦中自然是最为保险的方法。但是这一次,对方既然做好了相应的准备,晚上的戒备应当最为森严。明月的经验非常丰富,她并不打算在晚上冒这个险。   但她想冒一个更大的风险!   再过半个时辰就是正午时分,明月打算在这个时候下手!   光天化日之下行刺,这不仅可笑!更是疯狂!但是明月想赌一赌——赌赌守卫的自以为是!赌赌于维的掉以轻心!   于是当晌午的撞钟声响起,明月便风一样窜向树脚,还未落地就隐了身。   她并不打算用轻功高高地飞进府,毕竟飞得再远,只要有心,总会被看见。   她踮起脚,猫向每个守卫的身侧,几乎贴着他们滑向了府宅的核心。   明月赌的不错,没有一个人认为这种时间会有刺客溜进来,更不会相信刺客就贴在自己身上,即使有功力深厚的高手感受到了异动,也会自以为是地当做错觉。   明月进行得相当顺利,她很快摸到了住着于维的房屋背后。   两扇雕花楠木的窗户大开着,明月随便扒上一扇翻了进去。   只见大厅中,一位黄衣的俊朗青年坐在上品檀木的方桌前,停杯投箸,对着一桌精致的小菜提不起一点兴趣。   他的身边立着一位紫裳男子,虽然眼角已有了不浅的皱纹,却依旧风姿绰约,想必年轻时是个不可多得的美男子。   这紫衣人便是新雨阁的万花元老、府宅的真正主人——方渐文。   明月一眼就看出方渐文的来头不小,为了避免和他交手,她一招扶摇直上,蝙蝠一样挂在房梁之上。   对于杀手来说,任何一点多余的声音,都足以致命。而明月经过了这么些年高强度的实战训练,早已形成了肌肉记忆,敏捷的反应、精准的动作、干净的手脚,竟是一点也没让身经百战的方渐文察觉到任何异常。   方渐文背着手,站得笔直而优雅。他盯着于维愁云满面的脸,严肃道:   “身为阁主,何以如此萎靡不振!你两天来粒米未进,再这样下去,我们怎能放心将新雨阁交到你手里?”   于维长叹口气,失意道:“方叔,我实在没有胃口......这江湖上下,都在说我是弑父的凶手,而云威堂近来又一直逼我交出于洛,要她给他们一个说法,我现在是左右为难,于洛毕竟是我的妹妹,我怎能把她交给别人处置?!”   “于洛?于洛犯什么事了?”   “他们说云威堂里各长老的孙子、云威堂各盟帮的公子,都被她挑了脚筋!”   “这帮纨绔子弟,若是欺负了那孩子,她倒真能狠下这个心。只不过......”方渐文轻笑一声,“她没这个本事,她那点花拳绣腿,我是再清楚不过的。”   “对,她确实没这个本事,但是云威堂的人说,她勾结了阎......阎罗婆,是阎罗婆帮她做的!”   方渐文左手“啪”地扣在于维的椅背上,大喝道:“不可能!”   “可是清晨于洛归来的时候,有万花弟子看到她跟一个明教男子在花海中嬉闹。而她此行,不正是去找阎罗婆的吗?!”   方渐文盛怒的脸色冷了下来。   “当初看到她留下的字条,只当她疯病又发,没有管她,没想到真叫她找到阎罗婆了!方叔,你说会不会,会不会是阎罗婆看上了她的姿色,强迫她?!”当亲人做了错事,大部分的人总会在旁人身上找原因,于维也不例外。   方渐文也很想把一切过错都推卸到那个明教男子身上,但作为长者,他不得不更成熟地去思考。   方渐文想了很久,缓缓道:“那不会是阎罗婆,于洛性情再古怪,也不会跟杀父仇人谈情说爱。”   “可是......”   “你知道阎罗婆长什么样?亦或那些公子哥知道?”方渐文打断了于维的话。   “没......没有。”   “那那个明教男子就不是阎罗婆。”   “但......”   “没有但是,这件事你不用多费心,于洛那样深的城府,她自己会解决的。”方渐文伸出手重重拍了拍于维的肩膀,“至于别人传的谣言,你也不用放在心上,好好做阁主,只要方叔信你,就没有人敢动你!”   听到此话,于维忍不住热泪盈眶,却没有让泪水掉下来,在他心里,于新虽然是他名义上的父亲,却因为血缘关系,完全没有方渐文那样关心他,培养他,所以方渐文更像是一个父亲的角色,让于维完全依赖。   “方叔放心!我会护好新雨阁的!”   “好,听你如此说我就放心了。”方渐文重新背起手,“那么你好好在此处理于洛的事,解决了矛盾就速速回扬州,以后晚上要多留心,莫步了你爹的后尘,毕竟雇佣杀手的人还没有查到。”   “嗯,方叔放心。”   “行,方叔要说的就这么多,你在此好好吃饭,我要去处理事务了。”   “方叔走好!”于维站起身,目送着方渐文风度翩翩地走出屋外。   青年时期特有的热情与信心又重新在于维的内心点燃,他坐下身,拿起碗筷,打算好好吃一顿。   一阵碗筷“叮咚”的碰撞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大厅之中。   明月知道,她的机会来了。   但是她很动摇,因为从将才那段不短不长的对话中,她完全可以感受到于维对于洛的保护与关怀,真心得,就和她一样。   可是不杀于维,罗刹门就会找于洛算账。明月一点也不怕罗刹门找自己算账,因为没有什么人可以动得了她,但是于洛,就是完全另外一回事了。   只要那个中原女人好好活着,其他人的性命,关我什么事?!   明月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觉得自己的想法简直是世上最可信的真理。   于是她松开勾着房梁的腿,脚一蹬,轻飘飘地落在唐然背后。   方渐文走到第一百步的时候,文殊楼的大厅里穿来一阵很短促的响动。   这响动之声并不大,但是完全逃不过方渐文的耳朵。   方渐文的心“咚咚”地狂跳起来,他脚一蹬,飞身向文殊楼冲去!   大厅雕着梅花的檀木大门大开着。   刺眼的阳光肆意投进去,吞没了那个倒在血泊中的黄衣少年。   这一切发生得很突然,于维连筷子都来不及扔掉,就拿出了自己的重剑,他的反应算得上非常快,但只可惜杀手已经抢得了先机。   当方渐文再一次看到于维时,他的脖子已经被砍断了一半,他的手中不仅攥着剑,还紧紧捏着把筷子。   “不!维儿!”方渐文的叫声比于维的模样还要凄惨。   他“咚”的一声跪在门口,痛哭出声,无法靠近于维的尸体半分。   “新弟!我愧对你!我愧对你!”   面对巨大的痛苦,再高雅的人也会丧失风度,方渐文现在的样子,看上去和任何一个丧子的母亲一样抓狂。   方渐文一生无子,看到于维这样处处受排挤的孩子,难免心生怜悯,多给予他一些关爱,随着感情的日积月累,他早已将于维视如己出,而现在,他这个颇有地位的万花元老,却让自己的孩子死在了他眼皮底下。   方渐文目眦具裂,他右手砸着地,将上好的大理石板砸出巨大的坑。   方文苑中所有人如倾巢一般涌到文殊楼门口,看到大厅中如此惨象,都僵在了院子里,面如死色。   于薇跌跌撞撞地奔到于维旁边,伏着他的尸体嚎啕大哭。   莫约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于薇突然停止哭泣。   “方叔!你看,血迹!”   方渐文听此言,猛然立起,他颤抖着走到于维身旁,脸上杀意毕现。   “凶手受伤了!跟着他的血迹!”   明月在肚子上给自己捅了个窟窿,她挑的这个地方既不会伤到内脏又不会妨碍到她腿脚的动作,而且还可以流足够多的血。   只是有点疼。   明月按照雇主的要求留下血迹,一路留到西北方向处一个黛瓦白墙的小屋门口。   她思考了一路,等快到目的地时,才终于想通。   原来雇她那家伙是想嫁祸给别人啊!   “嘿嘿嘿,有人要遭殃了。”明月坏笑道。   如果明月知道西北方那山崖叫做仙迹岩,恐怕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困境   明月在那扇敞开的桃木小门中,看到了抚琴的于洛。   她必然会看到于洛。   雇主一定想不到,自己雇的杀手,会和自己想要陷害的人成为朋友。   明月肋下的窟窿不停涌着鲜血,顺着裤子、靴子,慢慢滑到地面,浸出一滩血泊。   她的窟窿既不深也不浅,不会要命,却也不好受,但她一点痛苦的表情也没有,就好像只是挂了一个流红水的挂饰。   她心痛!   她居然陷害了于洛?!   于洛的琴声颤了颤——明月来了。   于洛有些调皮的,将梅花三弄的调硬生生地变成了明月曲。   明月自然听不出她琴中的欢喜之情、邀请之意,只是杵在门前。   于洛叹口气,知道自己是对牛弹琴,她的手继续拨着琴弦,朱唇张开了。   “怎么今日就来了。”   “你快走!”   琴声戛然而止,于洛抬起头,看到明月的模样,轻呼出声,她推开琴桌,慌慌张张地奔到明月身前,伸手去抓明月捂着肋下的左手。   猩红粘稠的液体汹涌地挤出指缝,就好像明月的生命也随着血液流走了。   于洛红了眼,她以为明月是来见自己最后一面。   “傻子!你,你怎么弄的?!”   于洛扒开明月的手,就着已破损的衣料狠狠地撕扯。她要检查明月的伤口,像她这样出色的医者,怎么样也能把它治好的。   于洛还未完全扯开伤口的衣物,双手就一把被明月血淋淋的左手抓住了。   “我不要紧的!你快走!中原女人!有人要陷害你!”   于洛愣住了,她抬起头,盯着明月同样发红的蓝眼。   “何人要陷害我?怎样陷害我?”   “我不知道雇我的人是谁!是他要陷害你!他叫我杀了于维,然后把我的血迹留到你门口,做完这些我就立刻逃走!我虽然没有完全搞懂,但我知道这样做一定会陷害了你!”   “你逃走了以后,方渐文带着人找到我这里,我交不出凶手,血迹却停在我门口,那么自然是我买的凶杀的人,怕事迹败漏,就将重伤的杀手灭口毁迹。”   “可是他们找不到我的尸体,又怎么能说是你将我灭口了呢?!”   “哼,我的房里自然是找不到你的尸体,但一定藏了一具和你有着一样伤口的刚死的尸体。”   于洛冲到柴房门口,轻轻推开木门,果然一具鲜血淋漓的尸体躺在稻草上!样子刚死不久!   于洛嘴角一翘,笑得很阴森。   “哼,一石二鸟之计,你这雇主,对阁主之位是势在必得啊。”   “你不要担心!来多少人,我杀多少人!”   于洛皱起眉。   以明月一人之力,肯定是无法抵抗那么多高手的,而且她于洛也不能去对抗新雨阁的人,这样做无疑是向所有人承认她是个纂位的叛徒。   不过她知道了伤口是明月自己弄的,就放下了大半心来——明月是不会死了。像她这样的杀手,会索命,更会保命。   但她还是忍不住要骂她。   “傻子!叫你留下血迹,你不会去割腿?!不会去割手?!你要是捅坏了内脏,我还怎样救你?!”   明月低下头。   “割腿割手会影响我干事的。”   “你不要命了?!”于洛气得甩了甩袖,“罢了,你要是还能动,就去把这死尸体给我丢到山下的江里。”   “那血迹怎么办?”   “来不及了,只怕你现在转头一走,他们后脚就跟上。莫要再废话,速速搬尸体去,顺便把那些粘血的稻草也带走。”   “嗯,你要是被他们欺负了,我就来救你。”   于洛心头一暖,面上还是保持冷冰冰的样子。   “快走快走。”   霎时,明月、尸体和柴房的稻草都不见了。   “等等!”   扛着尸体、提着稻草的明月又出现在于洛面前。   “能不能帮个忙,把你雇主放在这里监视我的杂碎处理一下。你会看得出是哪些人。”   明月狡黠地笑了一下。   “没问题,谁叫你是我朋友。”   明月这回真的消失了。   于洛望着远方湛蓝的空,碧绿的水,思绪万千。她搞清了周围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并非于维派来的,也搞清了于维并非弑父的凶手。   于维证明了他的清白,却付出了性命的代价。   那么,究竟谁才是真正的元凶呢?   于洛冷笑起来,她要看看,等会谁会第一个冲向柴房!   这个野心勃勃的人一定想不到,命运会给他开这样的玩笑,让他的杀手跟我做了朋友。   月明星稀的夜晚。   于洛躺在床上,她洗过了舒舒服服的花瓣澡,穿上了光滑柔软的丝绸睡衣,却一点也不能像在明月的硬板床上那样深深入睡。   她没有关窗户,冰冷的风绕过屏风,拂起了轻纱制成的床帏。   这扇窗户是给某个人留的。   可是某个人有十三天半没有来看她了。   我发疯了吗?!干嘛像条狗一样盼着她来?!   于洛羞耻地翻了个身,用被子将全身都裹住,包括脑袋。   然而正当她心烦意乱的时候,她的身侧压下了一个重物。于是她满心的愤懑、寂寞、难过都烟消云散了。   “脱鞋了没。”于洛从被子里钻出来,看见身旁除了被褥上被压出的褶子,并没有人。   只听轻微的“嘭”的一声,明月的隐身解除了。   “脱了脱了!”   “小声点,外面的护卫会听见。”   “他们在监视你?”明月压低了声音。   “嗯。”   “可恶,我不是已经解决一批杂碎了吗?”   “那些杂碎是你雇主派来的,现在这批是方渐文派来的,方渐文现在是代任的阁主了。”   明月沉默了很久。   “方渐文是谁?”   于洛气愤地用鼻子出了口气。   “就是一个紫衣服的老男子,他是新雨阁的长老,你应该见过他了。”   “他为什么要监视你啊?”   “因为他觉得我可能是雇你的人。”   “我不是把那个尸体扔掉了吗?”   “所以我才没被抓到监狱里,而是在这关禁闭。”   “这么说,他们还是怀疑你啊?”   “你又讲了句废话。”   明月扁了扁嘴。   “那你知道了谁是去罗刹门雇杀手的人了吗?”   于洛没有回答。   她想起三天半前,首先冲去柴房的人,是方渐文,爹的同门师哥。   他可算爹的生死之交了,真能忍心做凶手?   于洛现在并不想追究,她闭上眼,语气淡淡:“可能是方渐文,可能是于薇,可能是于安,也可能是我。”   明月哼了一声,转过身背对着于洛。   “你也讲了句废话。”   “我讲的废话,比你讲的所有话都有用。”   “你!”明月转过身,在于洛屁股上蹬了一脚,顿时于洛被巨大的推力推到了墙上。   “野人!粗鲁!没礼教!”   明月被狠狠踹了一脚,滚落在地上,她轻手轻脚地爬上床,小心翼翼地说:   “小声一点。”   于洛凶神恶煞的目光瞪了过来,明月立马将手心举在脸两旁。   “是你说的不让大声呀。”   于洛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伤口怎么样。”   明月神色却黯淡了下来,因为这个伤口是为了杀于维陷害于洛而留下的。   她别开眼,“中原女人,你恨不恨我?”   于洛愣了很久,才正色道:“你不做,也会有别人来做。我只恨那个雇你的人。”   “可是......于维是个很好的哥哥。”明月将于维的话原封不动地讲给了于洛。   于洛的心刺痛了。   可是她说出的话跟心里所想的完全不一样:“哼,他好与不好,都是他自愿的,我本就不喜欢他,死不死都一样。”   于洛的头被明月敲了一下,钝痛起来。   “说假话的女人!”   于洛捂着脑袋,沉声道:“我可未说假话,他们所有人,所有李纤生的,我都讨厌。”   “李纤是谁?”   “谁也不是。”   于洛答了一半的话无疑引起明月强烈的好奇心,她不顾于洛烦不烦,只缠着她问个不停,非要问出结果才罢休。   “好了好了!你个傻子,怎么如此一根筋?非要问出来吗!她是我后娘!行了吧!”   “嘘,小声一点,你说了不能让外面的人听见的。”   于洛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却并不全是因为明月。   “哼,那个女人,以为自己富裕、美艳,就可以排挤我了吗?若不是我不想跟她计较,早就让她吃苦头了。”于洛确实让她吃了一些苦头,小小的苦头,但足以让她更厌恶于洛,足以让所有人更远离于洛。   “你有这么多的亲人,怎么这么大火气啊?我要是有一个亲人,我就去把神尊从头到脚亲一遍。”   “你不懂,他们不是我的亲人,我最后一个亲人,已经被阎罗婆杀死了。”   明月闭起嘴,她不想展开这个话题。   于洛也不想再继续说话,她并不是一个爱抱怨爱啰嗦的人。   但是躺在明月身边,她的心情慢慢就平静下来。   不管别人再怎么排挤她,她现在都不会在意了。   “喂,傻子,你可有洗澡?”   “这......我脱了鞋不就行了么。”   明月又滚到了床下面。   “去洗澡。衣服自己去柜子里翻,别动我二、三、四、五、六、七格和顶层的衣服。”清冷的声音从床上传来。   “你的意思是我只能动第一格的衣服?“   “不错,而且你只能拿最上面一件,不准把你的脏手碰到别的衣服。”   “被外面的人发现怎么办?”   “你不会隐身啊。”   “你隐身着洗个澡试试!”   “我又不会隐身。”   “你!”   “不洗澡就别上来,我不介意踢你一晚上。”   明月愤愤地爬起身,隐了身。   “我好心好意来看你,你就如此多的规矩!”   “洗好了把我檀木桌上放着的药箱拿过来,我给你看看伤口。”这个药箱是于洛早早准备在桌上的。   “知道了知道了!”      ☆、夜话   明月赤着上身,坐在床边,任由于洛处理她发炎的伤口。   屋内很暗,为了防止屋外的守卫察觉到端倪,她们并没有点灯。   于洛伏在明月身前,左手按着她伤口下方,右手不断用浸着烈酒的帕子擦拭着她溃烂的皮肉——想不到过了近半个月,明月竟是一点也没有处理自己的伤口。   于洛很清晰地感觉到手下那不夸张,却充满力量的肌肉,她知道,这每一块肌肉,都蕴藏着丰富的杀人经验。   但她一点也不怕。   “你身上怎么如此冷。”   明月像是根本感觉不到腹部的疼痛,她撅起嘴,不满道:“你冲一个冷水澡就知道为什么了。”   “你怎么不烧热水。”   “烧热水?!我光淋个冷水都差点让他们发现了!”   “你小点声。”于洛手重了重。   明月皱起眉毛,“你轻一点!中原女人!”   “哼,看你将才的样子,我还以为你不疼呢。”   “我又不是神尊!怎么会不疼?!”   “知道痛以后就别干这种蠢事。”   明月盯着于洛垂下的睫毛在颊上投下的阴影,全心突然化成了柔波,搅动得整个神经都很荡漾。   认真的人总是有着独特的魅力。   “嘿嘿嘿嘿......”明月傻笑起来。   于洛猛地抬起头,黑夜一样的双眸刺出了危险的光。   “笑什么!”   明月抿住嘴,蓝汪汪的眼睛迎着于洛的目光,模样很委屈。   于洛毫不客气地将草药戳在明月的伤口上。   “嘶!痛痛!”   于洛佯装听不到明月的惨叫,面不改色地扯开绷带,一圈一圈地在她腰上缠起来。   瞧着于洛冷冰冰的模样,明月调皮地做了个鬼脸。   “喂,中原女人,你脾气这么怪,为什么肯跟我当朋友啊?”   “因为你是个蠢货。”   “你!”   “你又是为什么。”   明月收起怒色,摸着下巴思考了很久。   “不知道,我第一次看见你就很讨厌,到现在也还是讨厌。”   于洛心中一哽,美目恶狠狠地瞪了过来。   “真高兴你如此讨厌我。”   明月撅起嘴,“那必须的,你脾气大,心眼小,又这么爱干净,我这种大漠的孩子怎么可能接受得了呢?”   于洛手气得发抖,一怒之下将绷带绑成了个死疙瘩。   她发誓,明月再敢乱说一句,她就把她的舌头拔了。   “包扎好了!滚去穿衣服!”   明月当然丝毫感受不到于洛的怒气,她随意披起米色的上衣,自顾自地说下去:“不过你放心好了,你再怎么讨厌,也只能我一个人讨厌,别人要是讨厌你欺负你,只管给我说。”   于洛像漏了气的球,满腔怒火全部被明月的话带走了。   她低下头,面颊微红。   “你要怎么对那些讨厌我的人。”   “嘿嘿嘿,这还不好办,是男人的话我就阉了他!是女人我就给她削成平胸!”   于洛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也足够讨厌了,比我初见你时还讨厌。”   “哼,用不着你说,我当然知道你讨厌我。”明月大大的翻了个白眼,“不过这个世界上,就允许你一个讨厌我了。”   于洛的脸更红了,像朵染上血的白牡丹。   “若是别人厌恶你呢?”   “讨厌我的多着呢,只要别让我听见,否则见一个割一个脑袋。”   “那你要割多少个。”   “......要是把那些讨厌我的人都割下脑袋,只怕这江湖上就剩你一个人长脑袋了。”明月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你的脑袋呢?”   “也让我割了呗,我很讨厌自己的。”   于洛不语了,她有些可怜明月。   但明月却一点也不悲伤,甚至依旧一副笑嘻嘻的模样,她歪了歪头,好奇地看向于洛。   “哎,为什么你是万花的,于维却是藏剑的?”   “他亲爹是藏剑的。”于洛瞧着明月没心没肺的模样倒是宽心了不少,“而李纤是七秀坊的,所以我那两个蠢妹妹入了七秀。”   “你怎么不去七秀坊?她们穿的衣服像花仙一样,你应该最喜欢才是啊。”   于洛翻了个白眼,“我爹是万花,我娘也是万花,我自然也要来万花,你这么喜爱七秀,自己去当七秀吧。”   “你别说,我还真的经常去七秀偷看她们。”明月坏笑起来,“有时候杀了七秀的人,我还扒了她的衣服,套在自己身上,可惜你们中原女子太瘦小,我一次也没套进去过。”   于洛吃了一惊,“你这是什么怪癖?!”   “反正她也是要死的,为什么不让我试试她的衣服?”   “呵,这就奇了怪了,你不是男装成瘾了么。”   明月一边摇头,一边躺倒在于洛身旁。   “我阿爸阿妈死掉以后,我就没穿过女装,一来装成男人不容易被欺负,二来男装方便杀人。”   于洛也躺倒下来,注视着明月蓝得透明的双眼。   “那你为何最喜欢七秀女子的模样呢。”   明月的眼中发了光,“七秀是粉色的啊,粉色是女孩子的颜色。”   于洛鼻头有些发酸。   和明月相比,她算是非常幸福了。   “你不用羡慕她们,虽然你又蠢又倒霉,但是上天给你留下了习武的天分,只怕很多人一辈子也比不得过你。”   明月的神色突然黯淡下来。   “我只希望我没有练武的天分,这样就不用去杀人了。”   “哦?”于洛的墨眸转了转,“我还以为你很享受杀人。”   明月闭上了眼,面色很痛苦。   “杀人很恶心,以前我每次杀完人,半夜都要吐一个时辰。”   于洛秀眉紧皱在一起。   “你......”   未等于洛说出口,明月打断了她的话。   “于洛,你以后一个人也不要杀,不然会恶心一辈子!”   “我真的对不起你,我不该杀你大哥,罗刹门拿你要挟我,我,我没办法......”   “我知道,我早已原谅你了。”于洛有些安抚意味地拉了拉明月的袖口,“而且多年来他一直在藏剑修习,我们一直没有什么交集,他娘又总把我排挤到一边,我跟那几个毛孩根本就没什么感情。”   于洛沉稳清冷的声音让明月平静了很多。   “于洛,无论怎样,你都要原谅我。”明月的目光很躲闪。   “嗯。”于洛并不在意明月的话,她拉起被子,盖在两人身上,“你今晚就在此睡吧,明日可有任务?”   明月摇摇头。   “那你就留一天,呆在这间房里,门窗闭好,别大吵大闹,出去把身隐好了,我来教你写写字,我独自一人被关了半个月,你得给我解解闷。”   “何不如让我把外面的那些小东西清理掉,你就可以跟着我到处去玩了。”   于洛伸出手在明月脸上狠狠弹了一下。   “这次的人是方渐文派来的,你杀了他们,不就是告诉方渐文我就是那个叛徒吗?”   “哦。”明月低头,伸手捂住了发红的脸颊。   “他们现在到处在找那个‘被我杀掉’的杀手尸体,只怕快要从那江里搜出来了吧。”   “那怎么办?!早知道当时我就把他丢得再远一点!”   “哪有那么多时间,再说你还负了伤。无妨无妨,只要你把他抛到了江里面了,方渐文就不会蠢到以为是我请的杀手。”   “他为什么不认为是你请的杀手呢?”   于洛像看着宠物一样看着明月。   “你这么愚笨,跟你解释也不会懂的。”   “快睡,明天陪我玩一天。”   以后会有更长时间见不到你的。于洛心想。      ☆、真相   深秋了。   仙迹岩的莲全部衰败,平地上所有植物都泛了黄,将澄澈的潭水印染出大片金色。   除了缀在瀑布脚下的几丛野果,熟得发涨,红得扎眼。   想必花海的光景也不很好看了。于洛有些幸灾乐祸地想着。   “为何笑。”方渐文坐于首座,依旧一席紫衣,温文尔雅,微笑着盯着于洛含着坏笑的眼。   于洛轻挑右眉,不以为意:“我笑你在我屋外放如此多的人,莫不真以为我会逃跑吧?”   方渐文笑意更深,面色却要比往常憔悴很多,瘦削的面颊没一点血色。   于维的死,新雨阁的重担无疑狠狠地折磨了他一番。   “你莫不会真不知道我是做给他人看的吧。”方渐文照着于洛的口吻淡淡说了一句。   于洛轻笑一声,“我就知道你并非那个陷害我的人。”   “我也知道你并非那个雇杀手的人。”   说到杀手两字,方渐文整个面部的肌肉都紧绷起来。   于洛瞧着他阴郁的模样,不禁也黯然失色,“于维已算是你的儿子,你定恨死了那个雇凶的人。”   “不错,我迟早会揪出他的。”方渐文几乎咬牙切齿。   “这是必然。”   “他陷害你的方法很不高明。”   “对,很不高明,只可骗骗那些局外人。”   “首先你没有那样丰富的江湖关系,可以找到一位一刀就能解决于维的杀手,其次这样的杀手,就算身负重伤,你也没有本事打败他,更不可能把他撕碎了抛到河里。”   于洛瞳孔一缩,冷汗直下。   “撕碎?!你......你在河里找到杀手的尸体了?撕碎......是怎么回事?”   方渐文左肘压上了身旁的桌面,面色很凝重,“对,我派人寻到了,就在江的下游,他四肢与头颅都被扯下来,散在河两岸,想必那个杀他的人定是个嗜血的杀人魔。”   于洛抓住了凉嗖嗖的红木扶手,脸色直发青。   她知道明月当时一定是想着撕碎了好扔在河流四方,这样旁人就寻不到他的全尸。但明月头脑太过简单,竟想不到无论肢体抛得多散,终会被河流一起冲到下游的。   于洛非常惊恐,她想不出,那个对着自己傻笑的明月,半夜因为杀人而呕吐的明月,是怎样残忍地砍断于维的半边脖子,撕碎替死鬼的尸体?!   于洛不寒而栗,她发现,明月杀手的一面,她一点也不了解。   “只怕杀死这‘杀手’的人,才是真正杀死维儿的元凶,武功如此深不可测,不可能丧命在这种地方,只怕这具尸体,只是个无辜的替身,可惜他在水中泡了一个月,早已面目全非,否则我定要把他的身份查出来。”方渐文的目光很深邃。   于洛心中漏了一拍,并不接话,她拿起茶轻呷一口,掩饰住神色间的慌乱。   “但我有一事想不通,既然想要陷害你,何不直接把尸体藏入你的屋中,丢在河里,岂不更麻烦,更可疑。”   于洛当然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只是抿着茶,一副沉思的模样。   “嗯,很可疑,很可疑。”   “阴谋手段如此稚嫩,我已可以猜出背后主谋是何人。”   “我与你所想的是同一人。”于洛不假思索。   方渐文赞赏地点点头,旋即闭上眼叹了口气,“但我无法相信是‘他’所为。”   “你若是想当阁主,只怕比‘他’更狠,更有手腕。”   方渐文虚弱地勾起嘴角,手指握紧又松开。   “你说的不错,只不过我很早便乏了权钱之争。你应该知道,我三年前便辞了职务,已是个有名无实的长老,若于新、于维不死,我这辈子也不会再接管新雨阁的事务。”   “嗯,不错,不错。”于洛连连点头。   方渐文双眼一转,直直对上于洛的双眸,幽黑的瞳孔和于洛一样深沉。   “‘他’还会继续对付你,等到真正除掉了你,下一个便要对付我了。”   “‘他’手段如此稚嫩,不见得能动得了我。”于洛脊梁挺得很直,她很自信。   方渐文很有风度地笑起来,他晃起茶杯,从容道:“就是这般幼稚的阴谋,却骗了新雨阁,骗了大半个江湖,现在几乎所有人,都认定你是弑父弑兄的罪人。”   “弑父弑兄?!”于洛手中的茶杯被一把攥住,“那些多嘴的蠢货,什么话搅出的热闹最大,自然就信哪句话。”   “你倒不用担心,爱看热闹的人,一辈子也闹不出自己的热闹,他们不足为惧。”   “你可有法子让他们闭嘴。”   “没有。”方渐文放下茶杯,站起身,面相于洛负手而立,“我今日来,一是想告诉你一些情况,二是想通知你一件事,云威堂来逼我交人了。”   于洛眯起眼,道:“你的意思是,云威堂要我去负荆请罪?”   方渐文点点头。   “洛儿,我已护了你一个月,现下新雨阁流言四起,云威堂又步步紧逼,我必须要以大局为重,所以你的事要自己去解决了,我想以你的口舌,可以打动云威堂堂主,虽然唐门弟子亦正亦邪,但他唐云,不失为一条好汉,只要你有理有据,他必然会以礼相待。”   “嗯。”于洛懒懒地应了一声,“我午后便出发。”   “好。”方渐文轻拍檀木桌面,以示赞赏,“不愧为新弟之女,有骨气,方叔相信你会平安而归,只要你化解了新云两帮的矛盾,江湖上的流言蜚语必会戛然而止,到时候,你作为长女,我必然要把新雨阁的一切都交给你。”   “定不负重望。”于洛神色很冷淡,“我只求一件事,我想自行去云威堂,你要将我此行保密,我不想在半路上招来一群云威堂的喽啰。”   “嗯,这样也可,自行去的话,实则要比他们押你到云威堂自由、安全得多,我必会帮你保密。那好,事情已然定下来了,我便先走一步,午后我会拨你十几护卫上路,保你平......”   “不必不必。”于洛打断方渐文,“我喜欢一人上路。”   “你一个女孩,武功又低,万一......”   于洛依旧打断了他的话:“万一死在路上,也算给云威堂一个交代了。”   看着于洛冷漠的模样,方渐文知道她的倔劲又上来了,只好无奈地叹口气。   “也罢,你既然能平安在明教万花之间往返,想必可以照顾好自己。”   “嗯。”   “那方叔先行一步,晌午我便要回扬州主持帮会,你不必一定今日动身,多准备几天也无妨。”   “嗯。”   桌上的龙井凉透。   方渐文已走了有很久。   于洛还是坐在原位。   她在思考,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事在她脑中挤成一团。   她根本不在乎江湖的人怎样看她,也知道方渐文要她怀疑的人根本不是幕后凶手。   但是她要假装惶恐,假装完全信任方渐文。   方渐文所说的话大半不假,江湖之人确实很多都认为于洛是谋划暗杀兄父的凶手。   但是他只字未提江湖传言中与她“狼狈为奸”的“明教男子”。   方渐文怎能知道,被他幽禁的于洛,其实对江湖动向了如指掌。   因为有个神秘的人总会在夜半给她带来很多消息。   明月告诉她,江湖上对此事流传着很多版本,其中最受吹捧的一版,是她于洛为夺阁主之位,与第一杀手阎罗婆勾结在一起,通过给阎罗婆身体,令阎罗婆为她杀人。   这个版本最阴毒、最下流、最不怀好意,却可以满足所有人的恶趣味。   于洛知道,这些胡话,多半是唐然的功劳。   但方渐文为什么不对她如实相告?为什么要隐瞒那些对她和明月的恶意揣测?   只有一个原因。   他要于洛毫不知情地引出明月。   他要抓住明月。   但方渐文不是一个鲁莽的人,他不会轻易相信江湖上一点捕风捉影、毫无根据的传言,他想对明月下手,必然是确信了明月的存在。   他又是怎样知道的?   于洛很相信明月的能力,她若是不想被别人发现,就算是只鬼,也察觉不到她。   她若是要清理一批人,自然也不会留下一条漏网之鱼。   所以方渐文的守卫不会发现她,雇主插在于洛周围的眼线也不会有一个活口。   方渐文绝没有机会看到她。   所以最终的结论,只指向一个——   方渐文买凶杀了于新和于维,设下此种阴谋!而明月帮于洛破坏了他的计划,他便确信了明月的存在!   云威堂的堂主,确实是条汉子,但却是个有仇必报的汉子,于洛伤了他的人,伤了他的脸面,他不可能叫于洛完整地回来。   方渐文算出了这一点,便大大方方地将于洛交给云威堂。   因为他一定在想:那个明教男子看到自己的女人有了危险,一定会现身来救她。   于是他就有了擒住明月的机会。   明月破坏了他的计划!他要让明月去死!   于洛没有被彻底除掉!他要让于洛去死!   于洛想了很多,方渐文想到的,方渐文没想到的,她都在琢磨。   她不会将此行告予明月,她要偷偷地走,但她知道,凭明月的本事,她就是跑到阎王庙里,明月也会杀了阎王全家,将她揪出来。   能拖一阵是一阵吧。   况且,这混蛋也不一定有本事放倒明月。   于洛知道前路有多么艰险,但忍不住欣喜若狂!   因为她大概找到了杀害她父亲的幕后凶手。      ☆、胆识   屋内一个人影也没有,屋外十几个护卫消失殆尽。   于洛突然走了。   明月推了一切任务等她。   为了避免被他人发现,她整天都隐着身。   为了避免给于洛惹上麻烦,她一个徘徊在仙迹岩的探子都没杀。   她只一动不动地躺在屋顶,望着漫天黯淡的星辰归于沉寂。   就这么望了半个月,望得大漠鹰送来的任务堆成了小山,望得深秋变成了冬季。   于洛还是没有回来。   直到万花谷下了第一场雪,细细密密的小雪,明月终于打算离开仙迹岩。   她一把火烧掉了越来越充满威胁意味的罗刹门之信。   找不到于洛,她是一个任务也不会去做的。   真有本事,就来找她算账吧!   明月飞出了万花谷,直奔大大小小的城镇。   她去了从没去过的酒楼,访了臭名远扬的赌坊,窜了脂粉呛鼻的妓院。   她呆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听三教九流的人谈天说地,虽然大都是借了酒劲乱喷的屁话,但其中也夹杂了不少明月期待的江湖讯息。   于是,在一家生意兴隆的妓院里,她知道了于洛的去向。   云威堂。   而且,那些一脸色相的蠢汉猜测,于洛十有八/九已死在了云威堂。   明月很生气,非常生气,气得内脏要全部爆炸。   她把身上探来探去的妓*手臂折成两半,把七嘴八舌的下流男人打成残废,把整栋春楼砸成废墟。   她处事全凭心情,高兴了,就是指着鼻子骂她爹娘,她也根本不在乎;但生气了,无论有关无关的人群事物,只要在她身旁,就通通要遭殃。   现在,妓院遭了殃,不久以后,云威堂也要遭殃。   明月一刻也未耽误,砸完窑子窝,掉头便南下去成都。   云威堂正盘踞于成都。   于洛当然没有死。   她正落落大方地、处事不惊地立在云威堂的议事大厅里。   这厅堂的屋顶高达八丈,比明教的大光明殿还要广阔,屋内却丝毫花哨的装饰物也没有,空空荡荡,满共只九张檀木大椅,一张正对大门,其余八张分为两列,整齐排在左右。   多余出的巨大空间无疑形成了强烈的压迫感,置身其中,如同进入了一个巨大的牢笼。   现在九张椅子已坐满了人,正中一张正倚着云威堂堂主唐云,其余几张正坐着本帮、盟帮的八位长老。   每把椅子背后都挤着十几个凶悍的帮派打手,密密麻麻占了大厅一半,而唐云右手边还额外立着一位显眼的少年,他非常英俊,有些阴柔,   他正是唐然。   唐云的脸吊得很长,八个长老的脸吊得比唐云更长。   因为他们的孙子或儿子,本应也站在自己椅旁,却因为被某人割断了脚腕,只能躺于床上静养,甚至可能一辈子都是个跛子!   于洛就这样夹在八方如狼似虎的目光中。   她并未因此惊慌失措,甚至镇定自若地、大言不惭地让唐云给自己叫一把椅子。   顿时大厅上下响起此起彼伏的冷哼声。   “老子凭啥子给你椅子坐?”唐云斜靠在椅上,狭长的眼眯起来。   不愧是父子,这双眼,简直和唐然的一模一样,只不过因为经历二十几年的历练,眼神中要多出许多智慧,许多决断。   唐云没有直接动怒,他很欣赏于洛的镇定,他要看看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女孩,到底有多大的胆量,多深的城府。   “凭晚辈救了令郎一条性命。”   坐于唐云左手边第一把交椅的白须老人忍不住了,他狠狠一拍扶手,厉声斥道:“一派胡言!你伤了我们子孙十二人!胆敢恬不知耻地在帮主面前邀功?!”   于洛抱起双臂,等那藏剑老儿说完,全然不理四下应接而起的咒骂,面色冷峻地提高了声音:“想不到阁下如此大帮竟没有半分风度,连一介弱女的话也不肯听完,既然如此,唐帮主您不如现在就处死了我,免得我浪费口舌。”   于洛手指圈起鬓边一缕青丝,勾起嘴角坏笑出声。   “若此时死于此地,鄙女倒算给你们云威堂一个交代了,只不过,上百人对付我一个离经万花,不知江湖会怎样想?哼哼,这就令人期待了。”   “行了行了!”唐云一挥手,众人都闭了嘴,他紧紧盯着于洛灵气十足的杏眼,晒得棕铜的脸带出几分笑意,“你这女娃娃,嘴厉害得很哪!”   唐云伸出手指,开始轻轻地摩擦他下颚上的胡茬。   八位长老看到他做起这个动作,知道他对于洛感兴趣了。   “来人,给这娃娃上把座!”唐然高唤一声。   顿时厅中发出了大大小小的不满的声音。   长老们在心中埋怨唐云,因为自己的崽没有受伤,就肯如此善待于洛。   唐然的心中十分惊恐,明月留给他的阴影实在太大,他生怕唐云心一软,放了于洛一条生路,到时候于洛找阎罗婆来索他的命,他就必死无疑了!   看着于洛施施然坐在凳上,长老们与唐然都不禁攥紧了拳头。   “你救我儿子的事我很清楚,但你还是得给我帮里那些娃娃一个交代。”唐云换了另一只手去摸胡茬,“你想怎么交代?”   “交代?他们想要合力毁我清白,我采取些许措施也不为过吧?”   众人脸色大变。   云威堂上下,没有一个人不知道,唐云最厌恶的,就是此等恃强凌弱、下流肮脏的行为。   于是唐云怒发冲冠,一把将唐然提了过来。   “小王八蛋,武功烂得不像样子,还敢不学无术?!她说的,可是真的?!”   瞧着唐云凶神恶煞的样子,唐然吓得连连摇头。他自小就受了不少唐云给他的皮肉苦头,自然知道这滋味多可怕。   “绝没有!!绝没有!!”唐然嘶声喊了出来。   “令郎不承认,那长安茶馆的赵云睿却可为我作证。”于洛语气很从容。   唐云与众长老知道“赵云睿”这三个字有多重的分量,于洛敢指她做自己的担保,只怕所说的绝不是假话。   眼看唐云手一扬,蒲扇大的巴掌就要刮在唐然苍白的俊脸上。   藏剑老儿急忙跳出来。   “且慢!”他声音嘶哑,却中气十足。   唐云应声停下了手。   老儿向唐云拱手做了个揖,转头虎视眈眈地瞪向于洛。   “帮主,你忘了,你家小公子说过,这位于家的大小姐可是有一个人人闻风丧胆的帮手!否则凭她这点本事,怎么能一击伤了我们十二个名门子弟?!她既跟那恶徒狼狈为奸,无论云威堂的公子们是否对不起她,她都已成了浩气盟的叛徒!百号名帮的公敌!”   老头愈说愈义愤填膺,两条白眉都激动颤抖起来。   “无论私人恩怨,还是江湖大局,此女都必诛之!若是由我们云威堂来做,岂不既扬名立威,又一雪前耻?!!”   “说得好!”   “不错不错!该杀了她!”   “杀了她!给诸位少爷报仇!”   一时间,鼎沸的人声在巨大的殿房里回荡,吵得于洛双耳嗡嗡作响。   唐云依旧摸着胡茬,既没有制止激愤的帮众,也没有下令处治于洛。   他在看好戏。   于洛端坐着,一只冰凉的银针滑入了右手手心。   等喧哗的声音渐渐平息,等寒凉的白针被捂得发热。   她的针便飞了出去。   一个七尺高的男人倒在藏剑老儿的椅旁,极度痛苦的捂着脚腕。   云威殿霎时鸦雀无声。   当啷!当啷!   百把武器纷纷出鞘,白花花地指着于洛身体上每一寸地方。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说得出话。   这么纤柔的女子,居然有这么大的胆子!不仅敢只身前来云威堂,还敢大庭广众伤云威堂的人!她不要命了吗?!   于洛伸手又勾起搭在肩上发丝,惊得剑尖、刀尖、弩尖逼近了她三分。   她像是感觉不到那铺天盖地的寒光与杀气,面上仍挂着洋洋得意的笑容。   “你们说,我若是发出十二支银针,这地上是不是就要躺十二个人了?”   藏剑老儿喝道:“你想做什么?!”   于洛笑道:“你们不会以为,你们宝贝公子的那点本事,会比你们椅后这些人大吧?”   老儿脸色气得发青,却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别的公子他不知道,但自己家那位,身上几斤几两,他是再清楚不过的。   他无话可说。   见藏剑低了头,于洛将目光转向了唐然。   “唐公子,你说阎罗婆助我欺辱你们,好,我只问你,你之前有见过阎罗婆吗,知道他是何面相吗,你怎么确定那日和我在一起的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明教?”   听到阎罗婆的名字,众人面上俱流露出不自然的神色,唐然更是冷汗直下,双腿发软。他虽不知阎罗婆的模样,也没有确切的证据去反驳于洛,但他体验过明月的本事,知道那个明教有多么可怕,难免就会认为明月便是阎罗婆。   于洛早已猜到唐然的反应,她轻笑一声,侃侃道:“诸位不要忘了,阎罗婆是你们的敌人,也是我的杀父仇人,我即便是死,也不会与他勾结在一起!”   “哈哈哈哈。”   剑拔弩张的局面被一阵大笑震坏了。   是唐云在笑。   “好个女娃娃,倒是有些胆识!不过我也不信你这刚长齐牙的小娃儿能勾到阎罗婆那王八羔子!你可没那本事让他给你做事!”   瞧着唐云那张毫无杀意的脸,藏剑老儿急得火烧眉毛。   “云帮主!她可伤了我们子孙十二个!你不能轻易放过她!”   唐云皱起眉:“叶老头,你莫要插嘴,我心中自然有数,而且依我看,你们那几个龟儿子简直是饭桶,十二条壮牛,打不过个女娃娃?!等他们伤好了,好好拿棍子教训一顿!”   叶老头闭了嘴,也不敢恼,因为他好孙子打的这场败架,确实足够丢脸。   要知道唐云创这云威堂,武力是绝对宗旨,谁武功高,战场杀人多,他就重用谁。所以莫说他要教训长老的儿孙,就连他自己的儿子,也没少因练武不长进挨他的棍子。   “收了武器!狗娘养的,百号人指着个只会耍针的娃儿,不怕给云威堂扣个恃强凌弱的帽子吗?!”   唐云一声吼,所有人都讪讪地收回了武器。   唐云依旧盯着于洛,眼神复杂。   他知道这小女孩是个人才,虽然新雨阁完全将她交给自己处置,但杀了着实可惜,可是若不动她,云威堂的人必起异心。   但于洛“狂妄”的个性实在对他胃口,他甚至恨不得踹了不成器的唐然,将她变为男孩,当成自己的儿子。   唐云向来是个惜才的人,他很想将于洛收为己用。   “女娃娃,我虽然很喜欢你的胆量,但你着实伤了我帮中有名有分的人,你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嗯,您说的不错,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哈哈哈哈,果然不像我们养的这些酒囊饭袋,有骨气,只可惜是个女儿身了!”   “女儿身也不见得比那些不学无术的公子哥差。”   “好,好。”唐云拍了拍扶手,“老子不要你的命,也不伤你半分。”   “那您要怎样。”   唐云微笑着沉默很久。   “我要你答应我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嫁给唐然!做我儿媳妇!以后为我云威堂效力!做出功绩了,就算你抵了这笔债!”   “什么?!”于洛惊道。   “什么?!”唐然惊道。      ☆、豪夺   “这绝不行!”   “你觉得做老子儿媳妇亏待你了吗?”唐云语气不重,但充满威胁。   “不不。”于洛猛站起身,急得满头大汗,“鄙女乃云威堂的罪人,怎可高攀令公子?!”   “唐然!”唐云暴喝一声。   “是是。”唐然点头哈腰。   “愿意娶她吗?!”唐云指着于洛,盯着唐然的眼瞪得滚圆。   唐然胆怯地瞟了瞟唐云那张不怒自威的脸,紧张地咽了口口水。   要知道唐然刚满十九,作为一个浪荡的纨绔子弟,显然还没有在万花丛中玩够,要他就此跟一个危险狠毒的冰块女人拴在一起,绝是万万不愿意的。   可是看他爹现在这模样,唐然纵是有一百个胆子,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孩儿,孩儿愿意。”反正娶了这恶婆娘,我照样寻花问柳,而且,她成了我的人,我以后多的是时间报复她。   唐然的嘴角带出一抹邪笑。   “不不不......”于洛一连说了十几个不字,腿一软,瘫回了椅上。   “啪!”唐云的手拍在雕着虎头的扶手上。   “我这儿子,你不满意吗?!”   于洛皱眉不语。   “他可是个残废?”   于洛摇摇头。   “他可眼歪鼻斜?”   于洛摇摇头。   “他可身份低贱?”   于洛停滞很久,连头也摇不出来了。   “那这门亲事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无话可说。”   唐云“呵呵呵呵”地笑起来。   “好,好,我即刻叫人去新雨阁提亲。”唐云双手一撑,站起了身,“你七天后就好好地,漂漂亮亮地当我们云威堂的新娘子。”   “没啥子事,就统统滚蛋吧。”   唐云旁若无人地走向大门,镀铁的靴子在地上撞出“叮咚”的声音。   长老、帮众也动了身,纷纷跟随到唐云身后。   唐云的决定,除了于洛,没有一个人反驳。虽然对于八位长老来说,让于洛加入唐家着实便宜了她,但若能拉拢新雨阁,结盟排名第三的浩气大帮,却实实在在能给云威堂带来极大好处。   而且就于洛犯下的罪行,新雨阁没有立场反对。   一旦于洛入了云威堂,还怕没有机会教训她?   每个人脸上都很满意。   只有于洛,依旧呆滞地坐在大厅中心的木凳上。   她闭上了眼,浓密的睫毛在微微颤抖。   她想起了一个人。   莫不如老老实实嫁给唐然,总比害了那个人好。   但那个人也能老老实实的吗?   唐云带着众人,刚要下殿前的百级楼梯。   四个云威帮众连滚带爬地滚到唐云脚下   他们衣发凌乱,身带血渍。   “帮,帮主!”   唐云不语,眼中凌厉之色毕出。   “罗,罗,罗,罗......”为首男子抖如筛糠,半天说不出第二个字。   “咚”的一声,唐云一伸脚,那男子已飞到了台阶之下。   “你说。”唐云转向剩余三人。   听着阶下帮友痛苦的□□,三人汗如雨下。   “帮,帮主。”   “少说废话!”   三人一抖。   “罗刹,刹,刹门杀进来了!”   唐云眼中一滞,身后的众人俱后退两三步。   于洛站起身,望向门口黑压压的人群,她的耳朵竖得很高。   “有多少人。”唐云稳而不动。   “现身的有十来个 ,隐身的不,不得知。”   “伤了多少人。”   “四五十个,都死......了。”   “有职位的死了几个?”   “二十多个......”   唐云闷声不语,众人噤若寒蝉。   唐云转过身,众人立让出一条道。   他望着道路对面的于洛,沉声道:“小骗子,你可还敢说你没跟阎罗婆勾结在一起?”   于洛不语,面上沉重,心中却有几分不该出现的窃喜。   “拿下她!阎罗婆是为她而来的!”   于洛即刻被两名男子擒住。   “你去,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唐云伸腿将一个高大的打手踢到于洛身前。   “你们三人,呆在这别动!”   “剑纯出来,出去弄气圈!藏剑、乞丐盯好了,看见一只猫崽子就给我狠狠揍!该治疗的治疗,该辅助的辅助!这次猫崽子多了点,都给我当点心!”   唐云叫嚣着,领着百号人气势汹汹地离去了。   云威殿中,虽于洛被两名大汉牢牢擒着,唐云还是为保险起见留了二十人手看护于洛。   这二十人中,有十九人为精英,有一人为八大长老之一。   唐云性格暴躁,行事却极为谨慎,他知道阎罗婆是个什么样的角色,自然不敢轻敌。   于洛臂膀被身后男子反拧着,筋骨扭得咯吱作响。   她惨白着脸,杏眼盯着徘徊左右的云威长老。   这是一个中年的丐帮男子,身量不高,却精壮强悍,他身上的刀疤,青红的纹身,狂放霸道之气势,丝毫不逊色明月。   他正是干翻花毒秀,血洗六战场,名气响遍半个江湖的韩魔丐——韩三!   于洛很清楚明月并非阎罗婆,阎罗婆或能所向披靡,但明月,一个女孩子,能打得过这样老练而凶悍的江湖老手吗?   于洛很想念明月,但现在却一点也不想见到她。   她不想看到明月被捅成筛子,浑身浴血地死在自己眼前。   如若这成了真,她就跟她一起去死。   于洛紧皱的眉头舒缓下来,就连肩上生硬的疼痛也好似减轻了许多,因为她发现,如果最终可以与明月死在一起,也是不错的结果。   总比嫁给唐然那混小子好。   罗刹门的人举动不定。   当唐云带人赶到云威堂东面时,他们就一溜烟窜到了西脚。   唐云气急败坏,又掉头追向西方。   猫崽子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到了北面。   他们好似并不为进攻云威堂,只杀几个喽啰,就迅速逃跑,来回窜于东、西、北三点。   唐云气得直跺脚,这些猫崽子完全变成了老鼠,将他们绕的晕头转向,灰头土脸。   “这些小王八蛋想干什么?!”   唐云举起弩,射、向空中一抹急速掠去的猫影。   利箭飞射而出,却显然连根猫毛也没碰到。   “格老子的!!!”   唐云身旁的各门弟子连个屁也不敢放,追赶将近半个时辰,他们连一个罗刹门的人也没伤到。   突然唐云收起弩,一面奔向南面,一面怒喝出声。   “走!走!走!回云威殿!这帮龟儿子使的调虎离山之计!”   云威殿正在云威堂南方。   于洛心中七上八下。   她来回环视着殿堂的每一个角落,渴望能感知到明月隐在哪一个角落。   她自然看不到。   但她确信,明月必然在云威殿里。   “哼,小娃娃,你别四处找,就算那孙子来了,乞丐我也打得他连狗也不如!”   于洛转头看向韩三。   韩三的一对金鱼眼正神气十足地瞪着于洛。   于洛冷笑一声,并不理会。   “你莫要抱太大信心,他阎罗婆再厉害,也只厉害在阴处暗处,若是真真正正跟人打一场,只怕连我三分也动不了!”   于洛盯向韩三。   “你莫要抱太大信心,我只知道,话最多的人,死得最快。”   “你!”   韩三从喉咙里发出咕噜的笑声。   “乞丐我很佩服你的胆子,但你这种助纣为虐的行为,我是一点也不喜欢。”   “想不到,你这个要饭的,还懂‘助纣为虐’这样的词,这点,确实比阎罗婆厉害。”   于洛的语调极尽挖苦讽刺之意味。   “哼哼哼哼。”韩三整张脸都僵硬起来,“你嘴皮子再利索,还不是被我等控得动也动不得?”   “唉。”于洛轻叹口气,“你说的不错,只恨我没什么真功夫,不然早已从你们手下逃之夭夭了。”   于洛态度的突然转变,让韩三不由得得意起来。   “那是自然。”   “你真的,有江湖所说那么厉害?”   韩三的笑容更为灿烂了。   “小娃娃,我干的那些事迹,你不会没听说过吧?”   “自然听过,你打残了七秀舫最得意的弟子,废了我同门师姐的经脉,五毒许多弟子也不敌你手,不仅如此,你还一人顶了战场一半主力,杀得恶人丢盔弃甲,仓皇而逃。”   “哈哈哈哈,不错不错,你倒还有些见识。”   “鄙女本非常崇拜阁下,但如今如此局面,我只求您手下留情,莫要伤了我倾慕之人。”   于洛放低姿态,让韩三对阎罗婆手下留情,这无疑是对韩三最大的奉承。   韩三已然飘飘然了。   “若他肯悔改,我......”   韩三还未说完,围绕着他身边的二十打手依次惨叫出声。   压着于洛的两男子也僵硬了。   “咚”“咚”“咚”“咚”......   二十二个人纷纷倒在地上,铺成一地死尸。   偌大的大厅,只剩下两个人、九把椅子孤零零地呆在原地。   于洛活动活动酸痛的肩膀。   她眯起眼,坏笑。   “韩魔丐,你不知道,明教会隐身吗。”      ☆、重逢   明月与韩三打得不可开交!   他们从房梁砸到地面,从窗下席卷到门前,如同一股巨大的飓风,将大堂内的物什零件撞得片甲不留!   于洛退于屋外大门口观战,提心吊胆。   虽然明月动手前向她吼了句“快走!”,但于洛何等固执的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丢下明月落荒而逃。   “当!”的一声,两把弯刀交叉着与竹棍撞在一处,火星四起。   明月兜帽扣头,黑布蒙面,徒留一双蓝眼,与韩三互相瞪了个滚圆。   “哼哼哼,好个阎罗婆!有两下子!”韩三额上汗水密布,马步稳扎,俨然一副当仁不让的气势!   他神色间含着笑。   这样毒辣的对手,他平生头一次遇到!   不愧是魔丐!与江湖头号危险人物交火,他非但不急不惧,反而兴奋起来!   明月却是一点也不恋战,她原本想等于洛一逃,自己钻个空子溜之大吉,但看于洛那倔样儿,她不得不硬着头皮跟韩三干下去。   “阎罗婆,你不会是见识了我的本事,吓得跑神了?!”韩三很气恼,这生死之间的事,阎罗婆竟然还有时间走神。   明月眉头一皱,心想:好自恋的乞丐!身体一斜一滑,手中的双刀便跟随着从打狗棒顶端刮到了韩三手握之处。   韩三大惊,连忙放开竹棍,蹬了棍棒一脚向后急掠。   打狗棒凌空翻了几个跟头,又落到韩三手中。   韩三扬扬打狗棒,讥笑瞟向五步远处的明月,眉毛一挑,既挑衅又得意,几乎要忍不住给自己鼓起掌来。   于洛五脏六腑都提到了嗓子眼里,冷汗如雨。   照这样子看来,明月不是韩魔丐的对手!   身为离经万花,凑上前插一脚显然是瞎捣蛋,但于洛不甘心明月就这样为自己白白送了性命。   她咬了咬嘴唇,将袖中所有银针都悉数别在指缝之间。   于洛很清楚人的死穴在哪里,但使出这种阴险下作、趁火打劫的招数,无疑会坐实她的罪名,从而让他人拿住把柄,成为名门大帮的公敌。   可是到了如今这个局面,她还顾得了那么多?!只要明月完好无缺,浩气长存也好,医者仁心也好,她都当放屁。   只见于洛十指发力,银针自指缝中纷纷站起,蓄势待发。   突然,远方传来一阵由脚步和脏话构成的嘈杂声。   不好!唐云带人回来了!   于洛、明月俱是一惊!   于洛抬手便要飞针,针未离手,明月的刀先急猛而去了。   想不到明月的腿比于洛的手更快!   她踮脚一起贴到韩三身后,弯刀飞舞,眨眼间使出十几招,刀同身体俱化成了虚影。   “嘭”的一声,明月隐下身形。   未待于洛回过神,她腰上一紧,竟已被人卡在臂弯中。   明月霎那间显现原型,她左右手一起开工,将于洛牢牢抱在怀中,脚下“腾云驾雾”,一跃窜起九丈高,口中一声嘹亮哨音,青天外巨雕遥相呼应,鹏翅几挥,鸟身便已在明月脚下。   明月踏上了雕背。   云威堂隐没在层层云海下。   明月拉着于洛的手,走在熙攘大街上。   二人步伐极快,气势汹汹,闯入这闹市人群,如同野狼进了羊群,行人纷纷退让开道,唯恐避之不及。   明月的手攥得很紧,捏着两人的手心汗,生怕让于洛跑了。   于洛自知擅自离去伤到了明月,心怀愧疚,又羞于启齿,只好埋头赶路,拼了老命跟紧身前步履不停的男靴。   听到身后“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明月将脚步放慢了些,但仍旧不肯开口说话。   薄情的中原女人!招呼不打就走!怎么能这么冷血!   于洛瞥眼明月,通过怨气十足的双眼,她能猜出那张面罩下蒙着一张怎样的臭脸。   她讨好地握了握明月的骨感手,发现并不起作用,又上前靠紧明月的身畔,用另一只手拉了拉她的袖口。   于洛臊得脸红,但胜券在握,当她昂起头准备接受明月的嘘寒问暖时,谁知明月居然硬生生地推开了她。   “哼,可恶的中原女人,你喜欢我也别离我这么近!”明月虽然心里又暖又痒,但嘴上绝不肯吃亏。   于洛的脸黑了下来,周身寒气逼人。   想她堂堂新雨阁正牌二小姐,活了十八年,从未对任何人低声下气,如今这样巴结这蠢货,她竟如此不知好歹?!   明月觉得身体好似被万箭穿过,冷汗与鸡皮疙瘩一起冒了出来。   于洛盯着明月笼着兜帽的后脑勺,恨不得将身上所有针都扎进去,她又看了眼握在手上的“鸟爪”,嫌恶地想甩开,但无论她使出多大的力气,那只长手都像块狗皮膏药一样黏在手上,纹丝不动。   于洛气得眼都红了。   “蠢货!你放开!”   明月晃晃脑袋,置若罔闻。   “我数三下,你若不放,我就废了你的手!”   于是两人吵吵闹闹地拐向最偏僻的犄角旮旯,当于洛数到第五十七下时,她们终于到达目的地。   想不到在这样阴暗潮湿的深巷拐角里,居然还隐藏着一座两层小楼。   明月拽着于洛走到门前,无视她恶意的话语,从囊中摸出一把钥匙。   她蛮横地拽了拽于洛的纤手,将她的一小段胳膊夹在腋下,腾出双手开始开锁。   于洛一言不发地看着明月的整个脑残行为,不经意间让臭脸带上了一抹笑意。   “你傻不傻?!我又不跑!”于洛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既凶狠又嫌弃。   “哼”明月撅起嘴,将面罩撅出一条突起,“你就是看我傻好骗!反正我是不会让你跑了!”   门吱呀地开了,明月又攥回于洛的手,老鼠一般钻了进去。   屋里漆黑一片,但明月并没有点灯的意思,于洛任由这夜猫子领着,一点也不担心撞到东西。   “贼眉鼠眼的,这是你的屋子吗?”   “当然是啊!我这样的杀手哪里都有房子。”   “那你何必如此偷偷摸摸的,像是来采花一样。”   “我要是大大方方地进来,那这就不叫做杀手的房子了。”明月停下身,“彩花是什么花?”   于洛冷笑一声,“你以后见了姑娘,就可以跟她说你是来采花的。”   “哦?这是你们中原人问好的方式吗?”   “不错。”   明月若有所思地答应一声,摸向了上楼的路。   “喂,傻子,那个丐帮怎么样了。”于洛终于问到了正题上。   明月突然僵硬一下,别开了脸,“你才是傻子。”   于洛分得清主次,不想像往常一样跟她拌嘴纠缠。   “你莫要说废话,只告诉我那丐帮怎么样了?你出手太快,我未能瞧清楚。”   说实话,明月这次出手,着实让于洛大吃一惊,虽然于洛一开始就明白明月武艺精湛,但看到今天这表现,她知道自己完全低估了她。   不愧是阎罗婆的徒弟!   想到阎罗婆,于洛的眼神阴暗了许多。   “他......他被我捅了两刀,应该活不了了。”明月支支吾吾的,不愿细说。   感受到明月手心里多出来的冷汗,于洛立马明白了她的心思。   “你别如此紧张,我不会讨厌你。”   明月紧绷的一口气终于呼出来,她拉下面罩,冲于洛咧嘴笑。   然而屋内如此黑暗,于洛显然看不出那是个笑容,就瞧见一口白牙。   她狠狠拧了拧明月手上的肉,“你敢冲我呲牙!”   明月哀嚎一声,喊道:“什么是词牙?!”   “休得与你说!!快开门!”   其实二人已在二楼房门前停了很久,因为又谈话又拌嘴,明月迟迟不开门,浪费了许多时间。   于洛在心中暗自叹气,她什么时候能跟明月正常相处?少说这么些废话?   突然,明月拔出双刀,拽着于洛跳到楼下。   二楼门还未开。   正当明月要带着于洛夺门而出,二楼传来了一阵苍老的声音。   “是我。”   于洛脸色大变,明月恢复了常色。   二楼房内盈起暖黄的光,看来那个神秘人点燃了蜡烛。   明月慢悠悠地晃到了二楼,并不紧张。   看来是她的老熟人啊。于洛心想。   她完全信任明月。   跨进屋内,可以看到桌旁坐着一个锦衣华服的老头。   这老头苍苍白发在头顶挽做了髻,一身上好丝绸难掩嶙峋瘦骨,他的颧骨高高突出在外,皮肤黝黑,双眼深陷,鹰钩鼻。   是张西域脸。   他并未看明月于洛二人,手里握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似乎等待了很久。   于洛瞪大双眼盯着他,纤长的睫毛颤颤发抖。   明月终于松开手,将于洛挡在身后。   “明月,你反应变慢了,小心任务失败丢掉性命。”   “哼。”明月翻了个白眼,“我反正最近不做任务。”   老头微微一笑,“你这几个月可清闲啊。”   在明月耳里,她压根听不出老头反讽的语气,摇头晃脑的,只当他是在夸她。   老头将脑袋缓缓转向明月,透过她高挑的身影,隐隐约约看到了于洛紫色的裙角。   “你对她可真是好,连鬼符都用上了。”   于洛心中咯噔一下,这鬼符听说是召集罗刹门刺客用的,想不到明月为了救我,连这个都敢偷。   “我是不是让你亏大了?”明月小心翼翼地看向老头。   “哈哈哈哈。”老头笑着捋胡子,一点没有吃亏的模样,“你这出做得妙极了,恶人谷的杀手组织,让一个浩气大帮吃了如此大的苦头,咱们罗刹门的名声只怕又要水涨船高,以后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找我接单,我就会赚更多钱了。”   “既然你没吃亏,为什么还来找我?!”   老头眯起眼。   “你如此宠爱的人,我当然要来看看。”   明月伸手一挡,将于洛护得更严实了,“不许你看,快走快走!我们一会要逃命。”   老头微笑着站起身,从袖中掏出大把纸条抛在桌上,“罗刹门很多杀手因为接手你的任务而丧命,你要负责把他们所剩的全部处理掉。”   “没空没空!”明月连纸条瞧也不瞧。   “呵呵。”老头冷笑两声,偏头盯向明月身后,“你会有时间的。”      ☆、情仇   老头跳起身,准备破窗而出。   于洛抓住时机,左手一甩,五枚银针飞速滑出指间,正盯准了老头背部的致命穴道。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叮!!!”一声巨响,明月的鎏金弯刀旋转着钉在墙上。   刀刃上并排立着五支寒针。   “你要干......”未等明月的“什么”说出口,于洛高高一跃,两手同时飞针,暴雨般的银光向窗口突围,杀气骇人。   窗外连接着一片黛瓦屋顶,如若跳窗落到屋顶,背部仍旧暴露在天罗地网的银针中,老头自知危在旦夕,不等大脑思考,身体直接作出反应。   他如同一只猛雕,跳窗直冲天际,纵使千万针如何横扫八方,也无法掉头直转向上,于洛只能眼睁睁看着银针悉数钻入夜色,独留老头驰骋逍遥,毫发无伤。   于洛还要出击,但脚趾还未动,只觉身上一轻,所有武器都被明月缴械了。   她脚腕被缠上铁链,动弹不得。   看着于洛如此挣扎,明月怕伤了她的皮肉,赶忙收了铁链。   “你要干嘛?!”   于洛并不理会明月,她双脚一蹬,就要追向十丈远处落在屋顶的身影。   明月大急,忙攥住了于洛的手臂。   于洛转过头,一双墨瞳刺出从未有过的危险光芒。   “你若当我是你朋友,就放开手。”她的声音冷到极点。   明月从未见识过这样陌生的于洛,听到“朋友”二字,她额上冷汗滑过,讪讪地松开了手。   于洛一跃飞出,明月紧跟而上。   老头并没有离去,他立在飞檐顶尖,冷静得像一座雕像。   于洛落在他身后,衣袂与裙摆被夜风吹开,于月色中熠熠生辉。   明月杵在于洛身边,牢牢盯着她的侧脸,看那一副牢记于心的面庞被月光笼上一层霜色,令人无法接近。   “你到底要干什么?!”明月的脸急得通红。   于洛冷笑一声,“你难道会不知道?”   明月懵了,她真的搞不懂。   “我?我知道什么?”   “他。”于洛将秀眉挤在一处,食指指向了老头,“难道不是你的师父?!”   明月倒吸口气,目眦欲裂,“我什么也没说!你怎么会知道?!”   老头突然摆起手,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他转过身,饶有兴趣地瞧向于洛。   “呵呵呵,你也看到了,我这徒弟,头脑太不发达,令我时常挂心。”   “你说谁头脑不发达?!”   于洛一点也不想跟他们聊闲话,她皮笑肉不笑地扬扬嘴角,手拢在背后,“你们莫要转移话题,我只放话在此,今日我偷袭未成功,自甘落败,要报复的,就动手。”   虽然于洛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明月却急了眼。   她伸开双臂,硬生生地插在了于洛与老头之间。   “你如果想要对她动手,就冲我来!”   “你干什么?!”于洛狠狠揪起明月的帽子,但连她的脑袋都晃不动。“你是傻子吗?!我与他的恩怨,你莫要来纠缠!”   “不行!”   看着明月这护犊的模样,老头简直兴致高涨。   “明月,她跟你不过数月的交情,怎么看起来比师父都重要了?”   明月别过脸,充耳未闻。   老头又哂笑着对于洛吆喝:“小丫头,你该不会以为明月是个男人,想让她当你的情郎吧?!”   于洛压根没有打趣的意思,听到老头亲口承认自己是明月的师父,更是怒气、怨气、恨气、毒气一股脑涌上来,搅得面上七荤八素,很不好看。   老头浑然不知于洛风云变幻的面色,他望向明月身后,笑道:   “小丫头,你可不能偏心,怎么光恨我,却不恨明月?我们师徒可是一条线上的蚂蚱......”   未等老头说完,明月慌慌张张打断了他。   “你别说了!”   老头果然停下嘴,脸上带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于洛从明月背后走到老头的视线中,眉目中满溢狠毒之色,“你这样的无耻之徒,除了背地杀人,还有什么本事?!我爹与你有何仇怨?!不仅杀他,还要用这种下作手段践踏侮辱他?!迟早有一日,我定把我‘于洛’的大名刻满你的脑袋!”   听到于洛义愤填膺的斥骂,老头不去与她对峙,反而盯向了明月。   他的笑容阴狠起来,目光棘辣,眼神投过来,如同芒刺裹了明月全身。   明月黑着脸,低下了头。   良久无言。   老头突然大笑不止,吓得明月打起哆嗦。   “哈哈哈哈哈,我当你是多么宽宏大量呢!”他负手悠然走到于洛身畔,“我是个商人,谁给我钱,我就给谁办事,给的钱越多,我玩的花样也越多,你与其恨阎罗婆,不如去恨雇阎罗婆的人。”   于洛眯起眼,怒道:“不管是你,还是雇你的人,只要我一日不死,我就要置你们于死地!”   “那我要是现在就杀了你呢?”   定于一旁的明月瞬间抬起头来。   看到明月投来的战战兢兢,却又极度坚决的目光,老头了然了。   “呵,看来只要我的爱徒还呆在你身边,我就动不了你,小丫头,你这利用别人的本事,当真是炉火纯青。”   于洛阴阴一笑,颔首施礼,“承让了,不及你万分之一。”   “你这副伶牙俐齿,我们师徒加起来也不及你万分之一。”   想起耽误的不少事务,老头准备撤了。   不管于洛订在身上的目光,老头掉头走向明月,边走边说:   “明月,你记得把任务全部清掉。”   继而他俯身凑在明月耳边,私语道:“别想耍赖不干,我可抓住了你的把柄。”说着用下巴指了指于洛的方向。   明月浑身一抖,脸色更差了。   “好了,我先走一步。”老头提起真气,刚要使轻功,心有不甘,脚又落了下来。   他瞪向于洛,张口对明月喝道:“明月,你别再跟这个女人厮混在一起,你与她阵营两立,正邪不溶,小心死无葬身之地!”   “不可能!!”明月斩钉截铁。   “哼。”老头冷笑一声,“好自为之吧。”   老头真的飞走了。   于洛的怒气仍在胸口。   她久久盯着老头离去的地方,直到夜色吞没了远处一切,她终于转过脸,看向明月,阴郁的神色一时无法调整过来。   明月连看也不敢看她。   于洛见她这样,心中很不是滋味。   “他是你师父,却也是我仇人......我不得不这么做。”于洛低下头,长发笼住了面颊,“对不起,让你左右为难了。”   明月见她这样,简直手足无措,“你......你......是我不对,我是坏人,是我害了你......”   于洛用纤手捂住了脸。   泣不成声。   “爹.....我真窝囊,仇人杀不了,到处被人欺负......你该带我一起走的.......”   明月愣住了。   听到那轻轻的啜泣声,她的心全部化成了碎片,自己也跟着哭起来。   她用袖口抹了把眼泪,走上前,将于洛搂在怀里。   不敢用力。   明月感觉自己像抱了一片羽毛,一波秋水。   更像一只受伤的小鹿。   她用左手捧住于洛整个后脑勺,右手抚在她脊背上。   明月吸着鼻子,抽噎道:“于,于洛,你怎么瘦成这样了,全,全是,骨头。”   于洛也在吸鼻子,她拿开捂着面容的手,一把攥住明月胸口的衣服,将涕泗横流的脸牢牢抵在衣襟交合的地方,“谁,谁像你一样,长着两,两个眼睛,实则是个,瞎,瞎子!你胖与瘦,我怎么,一眼,一眼就看出来了。”   “对,对,是我眼瞎,你,你不要哭了,我不会再让别人欺负你的。”   于洛将鼻涕眼泪一概抹到明月衣服上,扬起脸,露出两只又红又肿的眼,“我哭,你哭什么?!”   明月委屈地瘪瘪嘴。   “我一看你哭,我,我也想哭。”说罢,明月的蓝眼里果真又蒙上两汪水波。   于洛瞧着她这蠢样,竟也伤心不起来了,她轻轻抿嘴一笑,避开沾着鼻涕的地方,整个人趴在了明月胸膛上。   她的侧脸贴在明月心脏的位置,耳朵里传来一阵有些急促,却沉稳有力,富有节奏的心跳声。   多么温暖的怀抱啊,她闭上眼,彻底忘掉了仇恨,忘掉了自己。   “明月,我告诉你一件事。”于洛的嗓音有些沙哑。   看着于洛这样一副乖巧模样,明月整个人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明月带着哭腔,略微跑音地回了一声——“嗯?”   于洛笑着睁开眼,曲卷的睫毛上还挂着零星的泪珠。   “你今天没缠胸吧?好突兀。”   明月从九霄云外坠到了半空之中。   她就偏偏在这种时候破坏气氛!   明月一低头,看到一双如星夜般绚烂的眼,往日那一肚子的酸话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她再一低头,一双微薄的唇亲在了于洛的眼上。   于洛花容失色,脸颊迅速烧了起来。   明月却一点不害臊,咧嘴笑着,像个偷了鱼的坏猫。   “你,你敢非礼我?!”于洛尖叫起来。   明月嘴咧得更大了。   于洛狠狠锤了下明月的心脏,一脸桃花,满目羞色,“你知不知道羞耻?姑娘家怎么可以如此不知礼数?!”   明月合起嘴,翻了个白眼。   “什么礼数,我是大漠的孩子,不讲中原那一套,我喜欢谁就亲谁,想亲哪就亲哪。”   于洛的脸又红了十分。   她拳打脚踢,想挣脱明月的怀抱,谁知明月双臂收紧,让她连动弹都动弹不得了。   “你!”于洛的脸染上了血,“不知羞耻!”   “可恶的中原女人,一点不领情!”明月的双臂收得更紧了,于洛一吃痛,抬头瞪向头顶一双澄澈蓝眼睛。   果然是匹野兽,几下便现了原形!   于洛张嘴要骂,结果看清明月的脸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明月的手松开了。   于洛花了很大力气憋住笑,从袖中抽出了一条紫色丝帕,“快点擦掉你的鼻涕,恶不恶心。”   于是在明月惊天动地的擦鼻涕声中,二人回到了住处。   “这块布还给你”明月将黏成一团的手帕递给于洛。   于洛眼一横,伸手狠狠拍在明月的手背上。   “拿走丢掉!!”   明月撇撇嘴,将手帕丢在了角落。   “喂,呆在此地不够安全,你想个法子让咱俩走动起来。”   明月点点头,她借着烛光与夜色,看到了桌上的任务纸条,脑中灵光一现,“你跟我一起去做任务吧。”   于洛疑惑地偏头:“跟着你去杀人就能逃开追杀了?”   “虽然杀人危险,但是目标分布在各地,没有一点规律,咱们到处跑,他们肯定找不到咱。”   明月拿起一张纸条看了一眼,又丢下,“你放心,你只跟着我到目的地,呆在我的房子里,等我做完咱们再一起走,我不会让你冒险的。”   于洛并不担心这个,也自然不会乖乖呆在房子里,出于安抚,她假模假样地点了点头。   名声早丢尽了,她现在什么也不顾虑,反正江湖名派都不信她,她只好义无反顾地选择跟随她信的人。   看来我要做浩气盟的恶人了。   于洛看着走来走去的明月,不由得想起眼上一吻,那柔软而冰凉的触感到现在还停留在眼上,虽然羞耻,但回味无穷。   “明月。”   “嗯?”明月停下身。   “你师......父说的那句,是错的,我没有在利用你,从来都没有。”   明月又展现出她那副大大咧咧,冒着傻气的笑容,“你说什么啊,师父说的话我没听几句,不知道你在讲什么。”   于洛笑着翻了个白眼,喃喃道:“傻子。”   明月却是走到于洛身前来。   她指着胸口一大片浑浊的污迹,佯怒道:“你的鼻涕也在这呢!”   于洛双颊又飞速烧了起来,她慌慌张张站起身,直往另一间屋钻。   “胡说!不是我的!”   “难道我还能自己把鼻涕抹到胸口上?”   “我说不是我的,就不是我的!”   “啪”的一声,雕花薄木门牢牢关上。 作者有话要说:  发点糖!!   ☆、礼物   稻香村不仅仅是种庄稼的地方,它云集五湖四海求武之人,凡是想入名门正派、闯荡江湖者,必到此地修习武道,广拓门路。   明月的第一单,竟是在此处。   避过屯街塞巷,窜入矮峰怪石,拨开丛草,便可见一套砖瓦土墙的平房躲在山脚下。   “一群初出茅庐的小辈,也有人出钱暗杀?”于洛抱着臂,不以为然地看着正在开锁的明月。   “当然不是杀新手啊!有很多高人在这里隐居,我是去杀这种人的。”   咔哒,门锁开了。   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明月侧过身,让于洛进屋。   于洛脸色不善,掩鼻冷声道:“我不进去。”   “为什么?!”   “哼。”于洛转过身,背对房门,“如此大股霉味,你若不清理干净,我就不进去。”   “你自己去弄啊!”   于洛昂起头,“脏了我的衣服,你要怎么赔?”   明月气得跳脚,“你事怎么这么多?!一路上这也不好,那也不要,你想让我把你当作神尊一样供奉起来吗?!”   于洛轻笑一声,“你是该这么做。”   明月盯着于洛傲气逼人的背影,像牛一样喘了口粗气,她二话不说,上前捞起于洛,一把扛在背上,径直走进屋内。   “你干什么?!放我下来!!”   于洛全身的血液都涌到头顶,双眼发黑,她劲量扬起头,手脚连踢带打。   明月不理不睬,大步流星,任由于洛挣扎,她走到厅堂点蜡烛,又去偏房检查武器,逛来逛去,将房间转了个遍,就是不放于洛下来。   于洛被晃得天旋地转,头晕眼花,她扯开嗓子,怒道:“野人!你抱上瘾了么?!”   明月停身,朗朗一笑,“对啊。”   于洛气结,她急促地呼吸几口,阴狠道:“我数三下,你再不放我下来,我就把针扎到你的死穴里!”   这次于洛只数了十六下就被放在床上。   她如同惊弓之鸟,瞬间从床上弹了起来,生怕沾上霉菌。   她黑着脸,一字一顿:“我以后要好好让你吃点苦头。”   明月摇头晃脑,充耳不闻,她从方桌旁拉出一把椅子,懒洋洋地坐下,轻车熟路地交叠着脚搭上桌面。   “脚!!”于洛大斥。   明月瘪瘪嘴,收下腿,但还是忍不住将其中一只架在椅子扶手上。   于洛翻了一记招牌白眼,走到明月对面,恨恨出声:“好好坐着就能让你死了!”   明月撅起嘴,“你以为你那样多舒服,你试着把脚放在桌上,保管你以后都跟我一样了。”   两道目光刺来,“做你的梦!”   于洛懒得再搭理明月,她抹了抹桌椅,食指立马被染成黑色。   于洛简直想把指头剁了。   她瞪向明月,“起来起来!不嫌脏吗?!”   看着于洛要吃人的表情,明月顿时没了气势,她不情不愿地站起身,静等于洛发落。   “水在哪?!抹布在哪?!”   明月指了个方向。   于洛立马撸起袖子,将垂袖绑在胸前,气势汹汹地打水去了。   万事俱备,于洛开始清理宅院,当她从厨房、厅堂擦洗到卧房时,发现将才那张桌子已摆满了各色美食。   于洛抹汗,拄着扫帚,气喘吁吁地看向桌旁的明月,疑惑道:“你哪儿买的?”   “街上啊!”明月得意洋洋地昂着头,只等于洛美言几句。   “这种关头,你大摇大摆上街?!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明月收起笑容,委屈道:“你就不能给我说点好听的,好歹奔了几里地......”   于洛瘪瘪嘴,脸色柔和下来,“现在四处都在盯男明教女万花,万一你碰上个盯梢的,他一跟过来,岂不是就暴露了?他们是不清楚你的模样,可是知道我的模样啊。”   明月不以为意地撅起嘴,“哼,他能跟上我?”   “不怕一万,只防万一!”于洛瞪了明月一眼,看到她那副依旧臭屁的模样,只好叹口气,“罢了,跟你这傻子讲不成道理。”   于洛俯身将食物拨到一旁,把起抹布狠狠擦桌子。   她喃喃自语:“跟着你我算是倒霉,想我活了快二十年,第一次被人如此使唤。”   明月瞧着于洛贤妻良母的模样,自觉心旷神怡,她欣赏了良久,想起一事,忙伸出手在怀里一摸,拿出了个用帕子裹着的物什。   明月居然害臊了,别过头,不敢与于洛直视,“你不要生气,这个......给,给你。”   桌上放下了一块突起的手帕。   于洛停下手,抬头瞧到明月那扭扭捏捏的模样,先是一惊,后又好笑起来,她擦了擦手,轻轻拿来丝帕,顿时捏到了其中棍状的东西。   这傻子居然送我簪子?居然还是两只?她何时学会了那风花雪月的一套?   于洛故作镇定,其实心中乐开了花。   “何必买这种不作用的东西。”于洛嘴硬。   明月一听急了,忙出口反驳:“谁说不作用?用处大了!”   于洛实在忍不住欢喜,芙蓉面绽开了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细心又缓慢地打开帕子,待丝帕完全舒展开后,她发现躺在手上的,居然是——   一双筷子。   于洛殷色的面颊迅速变黑了。   “你什么意思。”   明月一头雾水,这个女人,怎么翻脸翻得这么快?我给她挑了这么久,她还不高兴?!   “啊?你不是爱干净吗,去吃饭总要把馆里的筷子擦掉层皮,我看你挺辛苦的,专门给你买把筷子,你以后就没那么麻烦,我也不用等你半天了。”   于洛的脸色又黑了几分,她阴着脸沉默片刻,咬牙切齿道:“你是嫌我吃饭慢,耽误你了吗?!”   明月更困惑了。   她挠起头,语无伦次,“什,什么玩意?我,我没这么想啊?我只是想送你点东西啊?”   “你敢说我是‘什么玩意’?!”   “啊?不是不是不是!我没......”   明月被推出了卧房,大力关上的房门几乎撞到她的鼻子。   明月在门前站了很久,怎么想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她可怜巴巴地看了看眼前紧闭的门。   “于洛,你,你记得吃东西啊,我去搜集情报,晚上动手,明天早上会回来。”   当明月一只脚踩到门槛外时,卧房的门突然打开了。   明月欣喜地望向紫色倩影。   “你不生气啦?!”   看到明月白痴一样讨好的笑容,于洛面不改色,冷冷道:   “吃了再走。”   明月心里淌过一股暖流,她“嘿嘿”地将嘴咧得更大,模样更蠢了。   “你吃你吃,我不吃。”   “不行,你午饭都没吃,空腹怎么挺得过明天?”   “唉不要紧,习惯了,我做任务从不吃东西,吃饱了手脚慢。”   于洛有些心疼,却也更怕明月失手,她点点头,应允了。   “于洛,其实这把筷子,我早就叫人做好了,只是一直不好意思给你......”   于洛心中咯噔一下,猛地向门口望去。   明月早已落荒而逃。   于洛哑然失笑,她拿出被安放在怀中的筷子,细细打量,才发现它如此精致,连包着它的帕子都被特意选成了她最爱的紫色。   这是把银制的筷子,很小巧,但也很有分量,筷尾雕了兰花,触感冰凉。   也难怪于洛猜成簪子了。   于洛微微眯眼,观赏那栩栩如生的兰花,突然发现,兰花的花瓣里雕了字,极小,她放到烛火下,凑近一瞧,才发现连起来读,是“明月与洛不分离”。   于洛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她慌慌张张地收起筷子,揣在怀中,拄着椅背,久久不能平复。   好个傻子!刻出来的话如此赤*裸!毫无水平!毫无诗意!   于洛如此自欺欺人地想着,当她终于面不红心不跳了,便抖抖袖,拿出了一张纸条,放在烛下细看。   正是明月此次的任务条。   明月先前扛起她的时候,她趁其疏忽大意,从明月怀中偷了出来。   明月怎能想到她来这一手?!   也是为了明月的安危担忧,于洛想知道,她的对手究竟是个何等人物。   不看不要紧,一看于洛便呆住了。   不愧是阎罗婆的徒弟,交给她的猎物,如此强大!   但于洛不仅仅只担心明月。   因为那任务单上的人,叫做“鹏先生”,不仅是个世外高人,更是个谦谦君子,父亲生前经常带她前去拜访,那样无双的气度,淡泊的态度,多年来深入她心,绝不是方渐文这种虚伪小人可以模仿的。   这样的英雄人物,也会有人出大价暗杀?!   于洛想了想,了然。   必定是嫉妒使然。   于洛坐立不安了,无论是明月,还是鹏先生,谁死谁伤她都不愿意。   她得想个法子阻止这场“人头”交易。 作者有话要说:  糖!!   ☆、醋意   李复远远就看见一绿衣丫头走过来,她戴着垂纱帽,面容朦胧在白纱里。   是个丫鬟打扮,举手投足间却难掩大户贵气。   那丫头走到面前,施施然行了礼,不卑不亢道:“大侠,鹏先生邀您一聚。”   “哦?”李复想了很久,终于从稻香村各色人马中挑出鹏先生这号人物,他看了看这丫鬟的打扮,又瞧她如此气质过人,像是鹏先生手下的,便风度翩翩作个揖,眼光指了指跟前求武问道的小辈,“多谢鹏先生美意,只现下脱不开身,一会得空登门造访。”   “不急不急,大侠只莫半夜来访,怕我们先生赖床呢。”   李复爽朗大笑,一副英雄气概。   于洛回笑,再施一礼,拂身去了。   我可不是开玩笑,你半夜来,岂不正巧撞见明月杀人?于洛心想。   鹏先生住在竹林深处,坐拥一套小宅院,清幽雅致。   他的仆人极少,只有一童子打理起居。   为了应竹林苍翠,两人都着一身绿衣,四季不变。   这岂不正是于洛身着的颜色?   于洛戴着她的纱帽款款走来,脚下泥土松软,落叶留香。   “咚咚咚。”木门轻响。   童子拉开屋门,正见一位同样绿衣的姑娘立在眼前。   虽然面目被遮住,但身段婀娜,气质出尘,想必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童子的眼睛都直了。   于洛行个常礼,笑道:“复大侠要来此借宿,敢问可否收留一宿?”   童子在于洛的美色上流连很久,才反应过来,惊道:“复大侠?!你可说的是李复?!”   于洛微微颔首,“正是。”   “怎可叫‘收留’?!那样的英雄人物,鹏先生求之不得啊!以前总无奈没有机遇,这下可好,他老人家自己来了!!”   “小姐姐里面请!鹏先生在屋中看书呢!”   童子欣喜若狂,对于洛越发殷勤了。   于洛却摇摇头,不愿久留。   鹏先生可见了她好几面,当面认出,可不就露馅了?   童子恋恋不舍地盯着于洛的背影,想目送这美人走远了,再去向先生汇报。   谁知鹏先生听到外面动静,自己先走了出来。   他走到那小童身旁,瞧着那副痴呆模样,心里又好奇又好笑。   童子脑袋上一痛,转过头,吓得跌在地上。   “先生怎么出来了?!”   鹏先生好脾气地拉起童子,问道:“看到什么好东西了?”   童子一愣,随即激动得不能自已,“先生!复大侠派人来,说要借宿一宿!”   鹏先生皱起眉头,难以置信,他背起手,喃喃道:“李大侠此地不是有住所么?为何要来我这寒屋陋舍?”   童子不敢失礼,轻轻拉了拉先生的衣袖,嗔道:“先生,您日夜念叨想结识复大侠,现在可不愿意了?”   鹏先生还是不信,“李大侠派了什么人来说?”   童子一低头,面颊绯红,“派了个绿衣姑娘,垂纱蒙住面,身段极是美妙,教养高又有贵气,让人挪不开眼呢!”   鹏先生一听,心花怒放了。   这样的姑娘,确实像是李大侠手下的。   “快快!备酒备菜!”   当李复独身走到宅门外时,鹏先生已带童子恭候多时。   二人双双作揖。   “大侠赏光,不胜感激!”鹏先生引其入舍。   “先生多礼了。”李复潇洒一笑,翩然跟上,他左顾右盼,只看到绿衣童子,却不见绿衣姑娘,“鹏先生,那位绿衣姑娘呢?”   鹏先生微愣。   那姑娘未去回信吗?   想起自己童子的顽皮事迹,鹏先生了然,只怕她做完事,就偷玩去了。   鹏先生不忍心让那好修养的女孩受了责骂,便打起圆场,“可能有些东西要置办,便上街去了吧。”   李复却不知鹏先生的真实意图,朗然笑道:“先生培养的人,果然有些风骨。”   “啊?”鹏先生瞧了眼身旁那童子呆头呆脑的模样,心想大侠好给面子,面上臊了起来,“大侠说的太过了,愧不敢当!愧不敢当!”   于洛设下的误会,被两人完美避开了。   当明月半夜摸到鹏先生房顶上,揭开屋瓦时,发现鹏先生正跟个器宇不凡的男人把酒言欢。   这个男人她认识!虽然想不起名字,但是师父警醒过她,看见此人就绕边走。   明月心中叹了口气,自认倒霉,她屏住呼吸,轻轻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静等那男人离开。   但于洛怎会给她机会?!   李复本以为鹏先生有事求他,谁知做客了一个时辰,鹏先生所说的不过些趣事见闻、时事见解,虽然有些耽误正事,但他忍不住继续坐下去,与其谈古说今,只觉此人实在跟自己志趣相投,相恨见晚,无论耽误什么,他也乐意奉陪了。   可怜明月在凄冷凉风中吹了一晚,听两个中原人咬文嚼字,瞌睡连连。   她怀恋起于洛的香怀,恨不得即刻一头扎进去。   当晨光熹微时,那男人终于离去,明月整个人的状态也跌入谷底,再无把握迎敌,她怒气上头,干脆一拍屁股,打道回府了。   寅时将尽。   于洛正酣然入梦,不知梦到什么,脸上笑意颇浓。   明月裹着一身寒气,“咚”一声栽到床上,躺入这想了一路的被窝,抱着武器便睡。   于洛惊得浑身一抖,她揉揉眼睛,朦朦胧胧看到明月的睡脸。   “睡你屋去!”于洛眉毛皱成一团,伸脚狠狠蹬向明月的长腿,谁知她身上又硬又冷,踢着像是踢大石头。   “不去不去!”明月没好气道。   于洛想起她白天的杰作,知道明月无功而返,心中快意了。   我可算让你尝点苦头。   于洛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趴到明月耳旁。   “哎呀,看来战无不胜的明月,今天也碰了一鼻子灰呢。”   明月听出了于洛的阴阳怪气,别开脸,躲过耳畔温热气息。   于洛又不知死活地凑上前。   “你不是很厉害吗,怎么今日退缩了?是不是......害怕人家鹏先生啊?”   “我才没有!”明月大怒,“半路来了个男人,跟他呆了一夜,我再厉害,怎么打得过两个人?!”   “别怕别怕。”于洛伸手去摸明月的头,佯装安慰,却被明月一巴掌挥开了。   于洛心情极好,并不跟她计较,“不要紧,是人都会害怕,我理解你,如果你真的不敢一个人睡,那我就大发慈悲,让你挤在这里,反正......”   于洛说了一半,明月突然抛开武器,一把将于洛压在怀里。   于洛口鼻被堵,怎样挣扎,都讲不出话来了。   “可恶的中原女人!今天怎么这么啰嗦!我才不怕他!我只是怕他俩一联手,把我弄死了,谁来保护你?!”   于洛不语了。   她静静地趴在明月胸口,有些后悔捉弄她。   但不这么做,鹏先生就会出事。   等明月的手臂松了些,于洛昂起头,四目相对。   “明月,你不要杀鹏先生,他是我爹生前好友,是个君子,你若杀了他,罪孽深重。”   “可我不做任务,师父会生气啊。”   于洛微微撅嘴,“是你师父重要,还是我重要。”   明月面露难色,支吾道:“我师父,他......他收留我,没他......我早就饿死了......”   于洛心中梗塞,虽知明月在理,却止不住醋意大发,她冷哼一声,推开明月,翻身背对她。   明月手足无措,她迟疑很久,终于偷偷栖身上前,环住了于洛柳腰。   “你滚开!”于洛去掰明月覆在小腹上的手,谁知道那双长手像粘了胶水,掐红了都不放开。   明月的脸枕在于洛的秀发上,味道跟她梦中一样沁人心脾。   “于洛,我是担心,我不做任务,师父会拿你要挟我。”   于洛脸色好了很多,但余气仍然未消。   “我不管,你不能对鹏先生动手。”   听到于洛倔强又气愤的语气,明月服了输,连连点头,“行行行,我不管他了,让他老死去吧。”   “真的?”   “那当然是真的,谁让我喜欢你呢?”   于洛憋住了气,脸瞬间涨得通红。   她不由得想起明月在她眼上的一吻,越发觉得肚子上的手比烙铁还要滚烫。   明月把脸凑在于洛肩上,湛蓝的眼盯着于洛的柔和美好的侧脸。   明月的呼吸洒在于洛颈项上。   于洛双眼眨也不眨,瞪得滚圆。   “于洛,我想当你情人。”   空气凝固在晨光与夜色的交合物中。   于洛整个身体都在发烧,她僵硬了很久,勉强扯出一个笑容。   “呵,你说什么玩笑话,你我都是女人,怎么当情人?”   “哼。”明月顽固地将于洛圈得更紧,让她整个后背都贴在她身下,“你不是说我不像女人么?!大不了,我一辈子当你男人!”   于洛心中一颤,又羞又好笑,“呆子,你可知道男人跟女人完全不同的?!”   “我又不是没见过!怎么不知道?!”   “你还见过?!你知不知羞?!”   “我都要阉他了!还羞个屁!”   于洛未出阁的正经姑娘,怎能听得了这种话,她咬着嘴唇,将脸半埋在枕头里。   “呆子,你再敢说这种伤风败俗的话,我就拔了你的舌头!”   明月沉默很久。   “喂,你是不是有喜欢的男人了?”   “何出此言?!”于洛羞愤道。   明月却不接她的话,自言自语:“是个什么男人啊?比我还好?”   “我没有!”   “你告诉我,到底是谁啊?”   “我没有!”   “不行,你不告诉我,我就一直问下去!”   结果明月真的一直问了下去,即使于洛一声不吭,她还是不停念念叨叨着“是谁啊是谁啊......”   “你烦不烦?!不睡觉就滚开!”   明月盯着于洛的眼,脸都快贴上去了,“是谁啊?”   于洛大急,张口便胡说:“圣手清风!行了吧?!人家可比你好多了,不仅医术超群,是万花的旷世奇才,而且,知书达理,温柔体谅!比你聪明,比你成熟......”   明月脸似是绿了。   她一跃窜起,提起刀就往外跑,风风火火的,于洛死死揪住她的衣摆,上身悬到床外,才拉住她。   “你干什么去?!”于洛惊道。   “我杀了那个孙子!!”明月作势又要动脚。   “你回来!”于洛费了下辈子的劲,才把明月拉坐在床上,“我骗你的!!”   “真的?”   “自然是真的。”   明月那一身通天的劲儿全部懈了出去,她倒身一躺,将于洛挤到了墙角。   “你,抱着我,我要睡觉。”明月闭着眼。   于洛瞧她这副大爷模样,气不打一处来,厉声道:“做你的春秋大梦!”   明月翻个身,不由分说将于洛压在身下。   明月呼呼大睡了,于洛感受着身上这泰山压顶般的重量,怅然。   天色逐渐大亮。   明月睡得正沉。   于洛任由她抱着,心中思绪万千。   她一直不懂,自己跟明月到底是什么关系。   嘴上说是朋友,却跟以往交的任何朋友都不同。   到了今天,她终于被点醒了。   原来如同江湖的流言蜚语那样,她真的将明月当做了情人。   这样的感情,会被世人耻笑吧?   心中在百般排斥,百般纠结。   早已沉沦,无药可救。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糖!   ☆、再别   明月一共二十四单,只做成四单,但凡目标是正人君子的,都被于洛搅黄了。   而那成功的四单,全是江湖的罪人恶煞。   于洛美名其曰:“惩恶扬善,为你们罗刹门积点功德。”   明月气急败坏:“照你这么说,干脆罗刹门别接单了,改行做衙门去!”   明月决定放弃任务,带着于洛游山玩水、花天酒地,俨然把逃亡当作消遣之事。   于洛自然乐在其中,可也隐隐担心阎罗婆会来找明月麻烦。   她并不是故意添乱,自小就听长辈贬恶褒善,现下看着明月要取无辜人性命,她实在无法坐视不管。   可救了那些倒霉蛋,明月愁大头了,生怕师父跑来用于洛要挟自己,害得整夜睡不着,还不敢正视于洛,甚至有天起夜,于洛瞧见明月正坐在窗框上望天掉泪,着实吓了她一跳。   真把明月害惨了!   阎罗婆说的不错,于洛明月终究一正一邪,如若无人退让、放弃信仰,只怕最终两人都不得善终。   于洛决定以后再不干涉明月,毕竟她如何求道问善,到头来护着她的,还是这个“恶人”,她怎能忍心伤害她呢?!   明月与于洛满处乱窜——于昆仑赏苍茫白雪、在阴山望绿草如茵、到枫华瞧霜天红叶,一跑近半年,竟然没人抓得到她们。   正当她们打算启程去七秀坊,窥探明月思慕已久、于洛吃醋颇深的“粉衣仙女”时,明月的大漠鹰送来了信。   “哎于洛,师父叫我去明教三生树。”   “哦?”   “去吧!我们在那里认识的!”   “世人皆知阎罗婆爱往三生树跑,万一云威堂带了人在那蹲点,你我岂不是自投罗网?”   “怕什么,师父能叫我去,人肯定早跑光了!”   “你信他还是信我?”   “你怎么老酸他啊......那就不管来多少人,我都给打趴下!”   “你吹牛的本事越来越大了。”   “你怎么这么不想去呢?!”   于洛也说不出原因。   她有着不好的预感。   想不出可信服的说辞,于洛最终妥协了。   “那行吧。”   明月隐着身,将三生树里里外外搜索了一遍。   果然师父没有坑她,除了一个西域老头带一位少女,没有任何面露凶相的敌人。   那老头自然是明月的师父,而那少女,明月从未见过。   少女穿了身秦风七秀,看起来比明月小些许,长得白净秀致,模样竟与于洛有一两分相像。   明月打道回府,将情况悉数汇报给于洛。   “是于薇。”于洛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于洛提心吊胆起来。   莫非方渐文派她来诱我献身?   现在若是逃,阎罗婆手里有明月的鹰,于薇与他勾结在一起,无论如何都找得到她俩。   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此事总要了结,莫不如现在出去正面应对,方渐文没有亲自来,说不定会有转机。   明月带着于洛去了三生树。   四人为隐人耳目,躲在沙垛后,面面相觑。   老头从容不迫,于薇激动万分。   明月与于洛俱是一副凝重模样。   老头盯着于洛,笑道:“丫头,借了你半年,现在是时候把徒弟还给我了吧。”   于洛虽恨得牙痒痒,却并不理他,她死死看着于薇,疑心重重。   于薇好像对她没有一丝芥蒂,反而红了眼,似有千言万语哽在喉头。   她忍不住冲上前,抱住于洛,喜极而泣:“二姐!我可算找到你了。”   明月撅起嘴,面色不善。   于洛轻轻推开她,戒备道:“你怎么跟他在一起。”   于薇抹了抹眼泪,“大哥被杀,二姐你销声匿迹,于家就剩我和于安相依为命,我不愿于家就这样散了,想去寻你,却不知该去何处,想到你与阎罗婆呆在一起,便来三生树日夜苦等,直到在此遇见这老人家......”于薇指了指穿着丝绸蓝袍的老头,“他说他能叫回你,我就一直跟着他了。”   于洛心中些许感动,但更多的是责备。   知道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蠢,却不知傻成这样,万一那老头对她有坏心,她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于洛自然不会把这话说出来。   除了明月,她没对谁表示关心过。   于洛面无表情地看着梨花带雨的于薇,冷冷道:“你怎么不恨我,不是我害了爹,害了你大哥,还跟杀父仇人阎罗婆呆在一起。”   听到“阎罗婆”,于薇才注意到于洛身边的明教男子。   她不顾死活地拔出双剑,指着明月的脸。   “你快滚!!杀了爹爹!还要纠缠我二姐!”   于洛忙上前抓住于薇的双腕。   “你做什么?!”   于薇却是不管,挣扎着就要跟明月一拼死活,“你放过我姐姐!你想要美色相陪,我跟二姐换便是!”   明月挑挑眉,上下打量起这语出惊人的小姑娘,还未打量完全,就被于洛挡了个严实。   明月嗤之以鼻,暗自想道:她连师父的醋都吃,要是换成你,不得把我皮都扒掉?!   “你别闹了!!”于洛面上大怒,心中实有暖流淌过。   “二姐,他这样的变态,缠着你,喜欢你,最后会把你骨头都吃掉!”   “那又怎样。”于洛不可一世地昂起头,“江湖都传我以身体讨好阎罗婆,不错,我就是这样,我就是喜欢变态,你又如何?”   于薇双剑掉落沙地,呆若木鸡。   明月双目迸发出和三生树一样纯粹、耀眼的光,全部聚集在于洛身上。   “他、他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于薇着魔了般喃喃自语。   “在你们对我口诛笔伐的时候,她救了我的命。”于洛抱起臂,“你恨我吧,以后也别来找我,我就是如此肮脏罪恶的人。”   于薇大急,“不!不对!我虽然一开始恨二姐!可是现在一点也不恨!江湖上说的话,都是污蔑你的!”   于洛皱眉:“何出此言?”   于薇冷笑一声,双目凌厉,“因为我知道,二姐不是凶手!”   于洛大惊失色,一时间不能言语。   “方叔已经对我和于安下手了,若不是新雨阁有交好的长老给我们报信,助我们逃至七秀坊,只怕我姐妹俩早已命丧他手。”   于洛顿了很久,怅然叹气,“他这是要斩草除根啊......”   忽然于洛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于薇的眼,“助你们的长老是谁。”   于薇一愣,神色黯然下来,委屈道:“二姐,你怀疑我骗你吗......是二爷爷。”   自方渐文接任以来,二长老秦屿岳心中愤懑,跟方渐文暗自较劲,他俩的恩怨,早在二十年前结下,虽表面上一片祥和,但新雨阁的核心人物都知道,他俩实则在相互压制。   于薇的神情坦坦荡荡,说的话也不失道理,于洛选择相信一半。   “你现在找到了我,不会只是想跟我团聚吧。”   “二姐,我实话同你说,我想让你、我、二爷爷一起联手,推翻方渐文,给爹和大哥报仇!”   于薇说得义愤填膺,面红耳赤,看来是将方渐文恨到了极点。   于洛依旧不敢轻易下定论,她看着明月蠢乎乎又倔强得不行的模样,心中难以割舍。   老头却是率先抢起话来:“这样刚刚好,我要我徒弟,她要她二姐。丫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你俩就此分道扬镳,再不要牵扯往来,你们身份地位风俗信仰截然不同,在一起只能相互拖累,要是真把对方当朋友,就识相,趁事情无法挽回之前,赶紧脱身。”   于洛冷哼一声,嘲笑道:“我要那些身份地位干什么?除了惹一堆人嫉妒眼红,栽赃陷害,可让我得意分毫过?至于信仰,我当个恶人便是。你现在口口妙言要道,却别忘了,对我爹犯下的恶行!”   于薇有些惊奇地看了看老头,是一点也不清楚他的身份。   但她并未诧异过长时间。   “二姐!”于薇心急火燎,大喊出声,“你,你不报仇了吗?!是谁害得爹身首异处?!是谁割断了大哥的喉?!又是谁让你我流亡四处?!你就甘心,让他得意一辈子?!”   明月脸色由青转绿。   于洛神情自明及晦。   两人纷纷低头,僵身不语。   “你和二长老定好计谋了吗?”于洛先开口。   明月、于薇同时看向她。   于薇眉开眼笑,喜道:“虽然我才疏学浅,手法稚嫩,二爷爷的法子可谓缜密周全,只要你来,与他联手,定能助你我报成大仇!”   于洛心动了,她试探着看向明月,发现那高挑女子正鼓着眼瞪她。   于洛很愧疚。   如果答应去复仇,岂不是把明月丢下了?   可大仇不报,她怎能快意江湖?怎能安心和明月携手,游历四方?   于洛转过身,背对明月。   “明月......让我去报仇吧,等我了结了此事,一定回来找你。”   于洛又瞟向老头,神色突变阴戾,“你小心着点。”   说罢,她拽着于薇的衣袖,匆匆离去,片刻不敢停留。   她感受到背后那对目光,热烈地灼烧着自己,几乎穿透。   走了二十步,于洛心如刀割,她忍不住偏过脸用余光窥视,竟发现明月那张脸,做出了生离死别的痛苦表情。   于洛惊慌失措,不敢再多看一眼,她忍住离别泪,嗤笑着想道:   那傻子!怎么做这种表情?!我又不是去死!   明月盯着于洛的背影渐渐模糊,一半是因为距离,一半是因为泪水。   老头从未见过这杀人不眨眼的徒弟动情至此,不禁迈步上前,将枯瘦的手搭在她肩上。   明月悲痛得肝胆俱裂,腿一软,竟坐在了沙中。   明月修长的手捂着脸,嚎啕大哭。   “她再也回不来了!......她再也回不来了!”   老头双眉一皱,大叱:“我只当你玩玩!你还对她当了真?!!”   “起来!!”老头弹出一脚,用了五分内力。   明月像是失了魂,纵使老头如此踢她,她也不疼不痒,只顾哭号,声嘶力竭。   “起来!!”老头又是一脚,七分内力,踢得明月咳出血来。   明月还是坐着,踢她两脚,仿佛让她更好受了。   老头懂了她的心愿,冷笑一声,收回了脚。   “我偏偏不让你如愿。”   老头想冷眼旁观,却狠不下心来——这可是从小就被他养在身边的孩子啊!   他抚了抚额,长叹一声。   “唉,你哭吧,哭吧!她是回不来了,谁让你骗她,从头到尾都骗她!”   明月要把五脏六腑、七魂八魄,全部哭出来了。      ☆、君子   为保险起见,于洛于薇兵分两路,各行其道,但最终的目的地,都是——   七秀坊。   于薇和于安的母亲正住在这里。   十九年前,寡妇李纤继承了前夫遗产——排名二十五的的浩气大帮,由于长子齐维过于年幼,而自己又无力经营,便改嫁于新,合并帮派,交给他打理。   谁能知李纤如此克夫,十八年后,她又成了寡妇。   而且还丢了个儿子。   受到如此打击的李纤,不愿再留于江湖,她退隐七秀坊,不谙世事。   于薇、于安正是投奔她,才逃过一劫。   但李纤肯如此庇护两姐妹,正因二人是她亲生骨肉,而于洛来插一脚,即使李纤知道元凶非她,心中依旧难掩排斥厌弃,白眼相加。   于洛早已料到,既不生气,也不像以前那样对她使坏。   她满心都扑在复仇上。   初到七秀坊时,于洛怕于薇欺诈,未立即与她会和,她找了七秀坊各路人马,打听消息,果然同于薇所说,她与于安早已躲入七秀坊,不再回新雨阁。   于洛放下一半的心。   安顿后,于洛又对于安旁敲侧击。   于安不过十二岁,老实木讷,心思单纯,于洛想知道的,她都告予于洛。   果然,于安所言如出一辙——方渐文已对于薇出手,于薇怕牵连于安,便带着她一起逃了。   于洛彻底放心了。   她只数着日子,等二长老来,共商大计。   完全不同于与明月半年的恣意潇洒,呆在这江南美人温柔乡里,于洛度日如年,纵使窗外大好碧波,竟还比不得大漠一汪半干的潭水。   终于,在十四天后,二长老秦屿岳私下来访。   于洛又喜又怕。   她可将所有赌注都压在他身上!   于洛问二长老:“你想了什么计谋?”   二长老不假思索,“我想让你杀了他。”   于洛嗤笑,眼中失望至极。   “我倒想杀了他,可也得有这本事。”   “你自然有。”   于洛更为不屑了。   “说起来你比我厉害得多,何不自己动手?如果你怕不敌他,凭你的人脉,雇一两个阎罗婆那样的杀手,也不成问题。”   二长老但笑不语。   于洛突然间明白了。   “你是怕......雇人杀了方渐文,接手新雨阁,会落下嫌疑,不能服众,让整片江湖像讨伐我一样讨伐你。”   秦屿岳点点头,眼中溢满赞赏之色,示意于洛继续说下去。   于洛冷笑一声,侃侃而谈。   “所以你此番把我叫来,是想等你得手后,让我跳出去认这个罪,当你的替死鬼,你说是也不是。”   秦屿岳大笑。   “难怪于新生前总对你赞不绝口,果如他所言,实在是冰雪聪明!不错,我正是想让你为我顶罪,以你现在的名声,认罪之后,别人就是不信也得信。”   于洛眯起眼,违心道:“二长老,我为阁主之位做了这么多,到头来我千夫所指,你坐享其成,这恐怕……不公平吧。”   秦屿岳又大笑。   “凭你也请得动阎罗婆那样的人物?方渐文这小贼将一切过错推到你身上,别人信他,我可不信他。”   “你没有证据,怎能知道你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哼。”秦屿岳靠在椅背上,“我一向野心勃勃,他便处处与我作对,难道不就是怕我分他那杯羹么?!如今他得逞了,做了阁主,我当然更肯定是他从中作的怪。切莫说我,就看你现在这报仇心切的模样,不也把方渐文当作凶手了吗?”   于洛不置可否。   “看来你是想名利双收啊。”于洛将话题转移到正轨。   “不错。”   “你这是要把我推到万劫不复之地,我怎能愿意呢?”   秦屿岳目中有阴风扫过。   “你已捏在我手里,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瞧着秦屿岳那副要把自己嚼碎的模样,于洛才真正懂得,爹所说“江湖吃人”,究竟是什么意思。   于洛不慌不忙,笑道:“我虽贱命,可却有自裁的权利。”   “你!”秦屿岳一跃而起。   他口里连说了十几个“好”字,又沉沉地坐下,“你不必如此贞烈,我虽找你顶罪,却不是让你清清白白地顶罪,我要让你——亲手杀了方渐文!”   于洛瞪向秦屿岳,目眦欲裂。   秦屿岳知道她会有此反应,轻笑道:“我为你铺平道路,你为我赚得基业,成交吗?”   于洛知道仅凭自己的力量,难成大事,她迟疑了。   她第一时间,想起了明月。   于洛红了眼眶。   于洛看向秦屿岳,点头。   目光追随着秦屿岳起身,开门,离去,于洛的心跌入谷底。   反正污名一辈子也洗刷不掉,与其让秦屿岳带人抓她,不如杀了方渐文,自己也一同赴死,就算是守住最后一点尊严吧。   对不起了,明月,我死后,你千万不要做出傻事。   不出三天,秦屿岳来找于洛。   他说:时机到了。   到这念了无数次,梦了每一晚的时刻,于洛却再也无法镇静。   她从头到脚,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神经都在颤抖,大脑空白,连于薇为她换上婢女服,秦屿岳带她去扬州,都无法保持清醒。   秦屿岳看她这副模样,难免胆战心惊。   “你还能不能做?!”   虽然于洛点头,但秦屿岳还是忍不住将行动流程又与她细说了一遍。   于洛当然一个字也没听。   直到混进新雨阁,跟着秦屿岳手下一个接一个的细作走到厨房,准备为方渐文置办茶水时,于洛一个机灵,终于清醒过来。   她在复仇啊!!   于洛掐了掐手臂,让头脑重新运作起来。   她的面上罩着纱,自称患了酒刺,装作方渐文的贴身婢女。   于洛并不担心被人识破,秦屿岳为了这一天,可是下了不少功夫。   在于维遇害,于洛遭诬陷失踪之际,秦屿岳从风月之地找了一个眉眼与于洛六七分相似的少女,将她插在方渐文手下,通过半年培养,这少女已渐渐懂些诗文,又会琴技,再加秦屿岳暗中推波助澜,竟不出两月就跻身成方渐文贴身婢女。   现下于洛蒙住下半张脸,掩住傲气,低眉顺目,不知是那少女当初扮作她,还是她现在扮作那少女。   厨房里的伙计并未注意这小小女子,他们指了指泡好的茶,示意于洛赶快端走。   于洛将茶端至托盘,不敢多言语,转身径直走向方渐文所在屋舍。   不过二十步距离,她于洛的大仇,终于得报了!   推开门,方渐文正伏案疾书,毡上放着醒目的黄色信封,看来在与人写信。   还是那一身于洛最爱的紫,但现在在于洛眼里,却比世间所有颜色都丑恶。   她一步一步走向方渐文身边,每一脚,都用了全身的力气。   茶水随着于洛的身体一起发抖,不少已溅到茶杯之外。   方渐文并不抬头看她。   于洛知道,时机只有一瞬间,她若失误了,不仅前功尽弃,而且连重头再来的机会都没有。   于洛用她强大的定力控制住肢体,屏住呼吸,将茶置于方渐文手边的茶几上。   方渐文还是头也不抬,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奋笔疾书的纸上,估计连进来的是谁都不清楚。   他脚下、桌下散满揉成一团的纸,想必写信时用词斟酌到极点,生怕下笔有不当之处。   于洛斜眼瞧去,发现那信封上赫然写着:   萧白胭亲启   于洛大惊,他是要七秀代掌门交出于薇和于安吗?   原来他有这么一手!   于薇于安不过两个孩子,他怎能狠心下此杀手?!爹当年与他磕头结义,为了权钱地位,他就能把几十年的情谊全部丢掉?!   于洛在心中不住叹气,却无可奈何,她只要出了这个门,就即刻服毒自裁,哪还有能力救助他人?   方渐文突然放笔,挺直了脊梁,他一手揉着太阳穴,一手拿来茶杯轻轻摇晃。   看来他已经精疲力尽了。   “你下去吧。”   方渐文淡淡一句,让于洛如释重负。   复仇已成定局!!   于洛嘴角噙笑,面容诡异,一步一步地,向门外的死亡走去,一如进屋时沉重。   大开的窗扉卷入一股疾风,带着怒意,挟走了方渐文的信纸。   似乎有意般,落在于洛脚前。   于洛当然去窥探。   她看到信纸上,工工整整写着——   代掌门亲启,方某屏声踧踖,感激涕零。   鄙人耗巨大人力财力,查到初任阁主于新膝下第三女——于薇,与恶人谷敌帮——淬剑轩勾结一处,为其通风报信,使淬剑轩获取新雨阁动向,两次雇佣罗刹门杀手——阎罗婆,成功杀害于新、于维两任阁主,方某缉拿于薇,非为巩固阁主地位,而是为人间正道、江湖气节,此等邪物逍遥法外,方某实愧对结义兄弟,心中郁结......   于洛不敢再往下看,那都是为她开脱罪名、表白冤屈的说辞。   她已五雷轰顶,全身麻痹。   为什么会是这样?!   她干了什么?!      ☆、江湖   什么叫于薇与淬剑阁勾结一处?!   什么叫雇佣阎罗婆两次?!   方渐文又在混淆视听,栽赃陷害吗?!   不行,他不能死!我要向他问个明白!   于洛猛地转身,正与方渐文探究的目光撞在一起。   “何故发呆。”   方渐文语气责怪,但并不想知道婢女的答案,他抚了抚额,继续道:“把信纸捡过来,我要誊抄一遍。”   “不要喝茶!!”于洛一步不动,只硬生生喊出一句。   方渐文正想七想八,脑中一团乱麻,突然被于洛吼一声,竟没有听明白。   “你说什......于洛?!”   方渐文拉回注意力后,一眼便认出了于洛。   他眼尾的皱纹更深刻了——他在笑。   “于洛!你终于来了!方叔未辜负于家,找到了凶......”他突然咳出血来。   方渐文浑然不知自己的脸已变成了青色。   他诧异地去擦拭嘴角,谁知血迹还未抹掉,腹中毒血又从喉头奔涌而出。   方渐文连呕三大口,轰然倒地。   他早已喝了茶。   房门偏偏在此时打开,恰巧得,就像刻意设计过一样。   走进来的却不是秦屿岳。   是于薇。   她脸上挂着笑容,那是胜利者的笑容。   于洛明白了一切,她咬着下唇,全身颤栗,生生将嘴唇咬出一条大口。   于薇并不理会于洛,她背着手,优哉游哉地绕到桌后,欣赏方渐文那副动人死相。   于薇“咯咯”笑起来,尖锐之声回荡在房间每一个角落。   “你不是要将我碎尸万段么?如今怎么被疼爱有加的侄女毒死了?”   于薇在嘲讽方渐文,却更像在嘲讽于洛。   她慢慢踱着步,走到于洛身边。   “不愧是二姐姐的毒,如此烈性,三妹不知如何感谢你才好。”   于洛整个人都跳到世界之外,于薇所说的话,她一字未听。   于薇并不恼,她看着于洛鲜血淋漓的嘴唇,笑意更深,继续阴阳怪气道:“唉,二爷爷还想着趁机夺下新雨阁呢,却不知,被我这晚辈抢了先。”   “秦屿岳呢。”于洛费了很大的劲,才张嘴说出话来。   “他?他不是与你一起谋杀方阁主么?早被我们拿下了。”   于洛扯出一个虚弱的微笑。   “你果真好计谋,是不是打算对外宣称你反抗我篡权夺位,最终力挽狂澜,救下新雨阁,让众人都推举你做阁主?”   于薇做出无辜的表情。   “难道事实不是这样吗?”   于洛已无力据理力争了。   “于薇......我怎从未看出来,你有如此好的演技?”   于薇像个男儿一样大笑。   “岂止是你?!爹、娘又何曾正眼看过我于薇?!整个新雨阁上下又何曾知道我于薇?!”   “所以你就做下这等通敌叛帮,禽兽不如的事?”   “禽兽不如?!我不这么做,你们肯把正眼放在我身上吗?!肯放在于安身上吗?!”   “你有何脸面说于安,她不过一个不懂事理的孩子。”   “孩子?你们也知道她是个孩子!我倒罢了,为什么一点呵护都不愿分与她?她被人欺负成那样,且不说爹了,连娘都看也不看她!”于薇面红耳赤,气得团团转,“都是一个爹,凭什么你和于维就可以万众瞩目?我和于安就要受人冷眼?就因为你是前夫人所生?于维是个可继承家业的男子?”   于薇越说越激愤,似乎要把十几年的怨气一同发出来。   “我偏不信这邪,如今江湖上不少女子开门立派当帮主,我也偏要夺下新雨阁给你们看看!”   于洛也气得七窍生烟,她看着于薇狂妄的模样,狠狠喘了几口粗气。   于薇仍在喋喋不休。   于洛从袖中摸出一排银针。   针刚立起身,于薇的脚便踹了过来,将于洛踢到了墙角。   于洛咳出一口夹着血的唾沫。   于薇表情接近癫狂。   “你这么差!于维也这么差!我在七秀苦苦练功,怎么爹就一眼都看不到?!怎么所有人都把我当做傻瓜?!就因为娘答应给爹生儿子,我却是个女儿?!”   于洛捂着变形的肋骨,眼中怒火渐渐平息了。   于薇是个可悲之人。   她窝在墙角,四肢因肋上撕心裂肺的剧痛瘫软下来。   “于薇,你何苦害这么多人,你既然这么优秀,自有伯乐赏识你。”   于薇微笑,“如你所言,淬剑轩就是我的伯乐。”   “呵,既然如此,现在又为何腆着脸找你娘护你?!你怎么不去找你的伯乐?!”   于薇面色怪异,不知是笑是哭是怒,她负起手,缓缓踱步。   “二姐,在你心里,我就这么愚昧?蠢到只能跟在你身后当个影子?难道我就不懂,找了淬剑轩,不正好被方渐文逮个正着?”   “......于薇,你有没有良心?!父母对你的养育之恩,你就这样报答他们?!”   “父母?我从未害过父母,他们再怎么轻视我,我都是如此敬爱有加。”   “你胆敢说爹的死跟你没有关系?”   于薇瞪大了眼,“爹可不是我杀的,淬剑轩请了阎罗婆,花大价让他取下爹的首级,羞辱爹的遗体,事成之后,大哥接位,淬剑轩本想找二姐你联手,助你篡权夺位,与他们平分利益,结果二姐你二话不说跑明教找阎罗婆报仇,他们只好找到我头上了。”   “所以,你答应了。”于洛几乎将牙齿咬碎。   于薇冷笑一声,侃侃道:“怎么,你觉得我小人?呵呵呵,可惜这江湖上下也不把你于洛当君子。”   “于维的死,是你谋划的吧。”   于薇欣然点头。   于洛眯起眼,“难怪方渐文声称手段稚嫩。”   于薇额上青筋爆出,“你若不是有那明教男子相助,还能耗到现在对我口出狂言?!”   听于薇提起明月,于洛整颗心都被人捏住,每跳动一下,都疼到极致。   她隐忍了很久,颤着声问道:   “于薇,我已穷途末路了,在你拉我顶罪之前,回答我几个问题。”   于洛何曾对于薇如此低声下气过?瞧着于洛不堪一击的样子,于薇自觉心旷神怡。   “你问。”   “......我问你,你可见过阎罗婆?”   “没有。找罗刹门接单,只能同门主约见。”于薇勾唇,“这门主你也见过了,就是三生树下,同我站在一起的老家伙。”   于洛像掉进了深渊,她靠住墙,继续问:“是你让他叫我们去三生树的?”   “不错。他一听能将你和那明教男子分开,便立即跟我合作了。二姐,你看我并不比你愚蠢,在三生树下约你,编出那样一套说辞,竟能将你骗得团团转。”   于洛不在意于薇洋洋得意的语气。   她还有一个更重要的、致命的问题。   她抖如糠筛,缓了很久,才把问题说出口。   “最后一个,我问你......你们请谁杀的于维?”   于洛想让于薇慢一点,最好到时间尽头、世界末日再告诉她。   但于薇脱口而出,不给她片刻缓冲的时间。   “自然跟暗杀父亲的是同一人。”于薇直视于洛的双眼,“阎罗婆。”   于洛整个人由内而外崩塌。   她觉得时间尽头、世界末日已经到了。   难怪她诧异明月的师父如此年老。   难怪她诧异明月的师父不像明教中人。   难怪她诧异明月总半夜洒泪,自我厌恶到呕吐。   难怪她诧异明月的武功会高到此种地步。   因为明月才是阎罗婆,阎罗婆竟是明月。   于洛的腿骨发软。   她坐在了地上。   天和地撞成碎片,徒留一片吃人的黑,一片片地肢解她。   她早该猜到,早该在初见明月时就猜到。   她一身男装,面含英气,如若不是当时衣不蔽体,于洛又怎能猜到她是女子?江湖又怎会认为她是女子?   明月和于薇一样,因为身为女子,成功被于洛轻视。   她们都骗过了于洛。   于洛七魂八魄钻出体外,无论是体外的痛、体内的痛,她都感觉不到。   于洛知道,自己的报应到了。   老天啊,你怎能让我喜欢上女人?你怎能让我爱上杀父仇人?她闭上眼。   方叔,我欠你的,一定要还你。   于洛将手中的毒/药捏在手心里。   就这样轻易死去,岂能洗刷她千分之一的罪孽?   不能这样便宜自己。   全部交给于薇吧,她会想出最恶毒的法子。   当一切被破坏掉,这颗毒/药就是结局。   于洛等待这个结局。      ☆、痛彻   成都外小镇上,明月有一栋小楼。   那正是救出于洛时第一个入住的房子。   明月将自己在那关了七天七夜。   她想于洛想得发疯,却不敢见她。   老头就守在她屋外,急得火烧眉毛。   明月要再这么不吃不喝,罗刹门可就要弄丢一张“镇店”的头牌了!   老头悔得肠子发青,他拆开明月和于洛,正是为了割断一切对明月有害的联系,让她永远藏在“阎罗婆”这副神秘可怖的面具下,令所有企图除掉阎罗婆的人都无从下手。   他正是为了明月的安危!   如今看来,阎罗婆不仅彻底罢工了,而且有着自暴自弃、自我了结的念头。   她要真的自裁了,他又何必花这么大功夫为她做无用功?!   老头一捏拳头,下定决心。   他等不得了!   上锁的木门被老头一脚蹬开,登时满屋浓烈酒味扑面而来,钻进五脏六腑。   老头掩着鼻四处搜寻,终于在月色倾洒的窗框上找到烂醉的明月。   她怎么挂在这儿?!   老头进屋前就能猜到明月在借酒消愁,可他猜不到明月会醉到用这样惊险的姿势挂在窗台上,惊险得,只要侧个身便能栽到楼底。   “噼里啪啦!”   明月手指一松,酒罐摔到了楼下。   听着陶罐粉碎的声音,老头惊得浑身一抖,仿佛预见了明月跌落的惨状。   他三步并两作,冲到窗前,伸手揪下了明月。   明月连眼皮抬也不抬,大喇喇躺在地上,死了一般。   老头眼尖,看到了明月左手攥着的紫色手帕,瞬间便猜到它的主人是谁。   这条手帕当初被明月弄得满是鼻涕,垃圾一样丢在一旁,如今却让明月满屋找了遍,洗得干干净净,宝贝似的攥在手里,一刻也不肯松开。   老头气得脸色发青。   若是为个男人倒也罢了,十八/九岁的丫头,哪有不发春的?!可这怪胎,怎么偏偏为了个女人?!   只怪我当初不让她交友,害得现在如此纠缠不休!   老头叹口气,蹲了下来。   他柔声道:“明月,我以后让你交朋友,你不要再对那个丫头念念不忘了,你要知道,你们正邪两立,有着不共戴天之仇,怎么可能做得了朋友?!”   明月笑得像哭。   她模样醉醺醺的,说起话来倒是清亮。   “她不是我朋友,她是我情人。”   老头大脑嗡得一下,一片空白,几乎要晕倒在地上。   他勉勉强强立起身,面色由青转绿,由绿变黑。   “你何必为了气我,开这种玩笑。”老头的声音都在颤抖。   明月终于张开眼,蓝眸坚定得可怕。   “我没开玩笑。”   老头咬紧了唇,七窍生烟,他酝酿很久,终于从丹田深处吼出两字:   “混账!!”   他弯腰揪起明月的领子,让明月整个上半身都悬空了。   “你可知你是个女子?!”   明月依旧不痛不痒地闭着眼。   “你什么时候把我当做女子养过。”   “我是为了你的性命!!我如果把你当女孩养,你还活得到现在?!”   明月冷笑一声,她握住胸口的手,大力扯开,身体顿时撞在地上。   “你是为了钱。”她呢喃道。   老头攥着拳,大笑。   “好!好!你是了解我,我与你非亲非故,难道养你吃白饭?!”   “哼,我现在一个指头也不想动,你要是想赚钱,去找别人吧。”明月将手枕在脑下,整个人懒透了。   老头压住了满肚的污言秽语,他阴狠地瞪了眼明月,拂袖而去。   “你自生自灭!反正也给我赚够本了,是死是活关我屁事!”   一个时辰后。   老头控制不住,又走进明月的屋子。   他就是贱!   明月不知何时又挂在窗台上。   老头叹口气,端了把木椅坐在她身旁。   再如何嘴硬,这丫头也是他一手养大的。何况如此稀绝的练武奇才,他怎可忍心任其生灭?   “明月。”老头尽量让声音平稳,“你何必如此愁闷?她报完仇,不就会回来寻你吗?”   老头心里很清楚于薇会对于洛做出什么,但他今日不蒙骗明月,只怕她一辈子也振作不起来。   明月果然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听了这番话,终于肯敞开心扉。   “不可能了,她不会来找我了。”   “你怎能知道?”   “她既然去找那个雇我的人报仇,自然会知道我的身份的。”   老头嗤笑起来,“明月,你说你武功这么精湛,怎么头脑如此简单?雇你的人又不知你是何模样,又哪来的东西给那丫头透露呢?”   明月的眼睛突然明亮起来。   “这个我真没想到!”   老头眯起眼。   他知道只要于薇告诉于洛暗杀于新和于维的是同一个人,明月的身份也就昭然若揭了。   但他不会告诉明月。   老头堆起笑,顺从道:“所以你抑郁七天,完全是自寻烦恼。”   可明月想了想,神色又黯淡下来。   “那人不知道我什么样,却知道你是什么样,他如果告诉于洛你不是阎罗婆,我不就露馅了?”   老头白了她一眼,嗔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那种剑拔弩张的局面,她怎么可能有时间问问题?”   明月点点头,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她艰难地从窗台滚下身,喃喃自语:“真的吗,她不会知道我是阎罗婆吗......”   “不会不会。”   明月面色风云变幻,不知是喜是怒,她站了半柱香的时间,又突然蹲下身掩面大哭。   “我对不起她!!我杀了她阿爸!!杀了她大哥!!”   老头也蹲下来,一只干枯的大手放在了明月的脊背上。   “这种事,怎能说谁对谁错,你本来就是个杀手,谁都可能成为你手下亡魂,她恨你,是因为你羞辱她阿爸,可是这并非你的本意,都是买家出高价要求的,她怎能怪你?”   明月还是嚎啕不止。   “可我一路都在骗她!我开不了口!我要是说了真相,她永远都不会理我了!”   老头偷偷翻了个白眼。   何止是不理你,杀你的心都有了。   但他没有这样说。   “你与其在这里自怨自艾,不如去找她,万一她阿妹唬她,你的心上人不就有危险了?”   老头花了巨大的努力,才把“心上人”说出口。   明月果然不哭了,她突然抬起头,面上还挂着晶亮的泪珠。   “对啊!我没想到!”   不过眨眼间,明月就消失了,连带着她的武器。   只剩下两扇摇晃的窗页。   老头长长叹了口气,把体内所有力气都呼了出去,他起身,坐回了椅上。   窗外的月幽深隐晦,他有种不好的感觉。   当明月揪住一个又一个罗刹门的刺客,跟他们打探消息时,他们都说于家二小姐勾结二长老,毒杀新雨阁代阁主,被三小姐逮了现行。   “然后呢?”明月澄澈的蓝眸变了颜色。   “她被交给云威堂,让人家随意处置了。”   好个歹毒的于薇!明月将云威堂搅得一团糟,把于洛交给他们,岂不是羊入虎口?!   明月气得要把天捅个窟窿。   但得先救出于洛。   好在明月离成都不过几里地,她抢了匹快马,任由原主咒骂,亲友追杀,等赶到成都牌坊口,便丢马闪身走人了。   再到云威堂,不过是故地重游,地形建筑,明月心里摸得清清楚楚。   但与上次不同的,明月的鬼符被老头收走了,她无法召集罗刹门杀手,只能靠一己之力。   而云威堂此次也长了记性,帮里帮外人手密布,只防阎罗婆再度杀来。   明月可以说没有几分把握,但她有十分的怒气。   前度她害怕被于洛察觉,只能拼命掩饰武艺,如今到了这种关头,她终于可以发挥实力了。   明月在屋顶疾行,双脚虽快,却没有碰响一块瓦片。   她怎能发出声响?!   屋下全是气圈暗器,还有虎视眈眈的打手,她胆敢失误一下,所有人都会闻声而来,怎会留给她机会救于洛?!   西院发着不一样的光彩。   明月凑近,发现原来院里饰着潦草的红绸灯笼。   这不是娶亲用的吗?   明月暗自奇怪。   她抱着侥幸之心跳到西院最高的八角飞檐屋顶上,细细搜寻,希望能瞟到一抹紫色身影。   显然这场亲事实在不受重视,既未摆酒设宴,又未聚众闹亲。   这西院装潢如此讲究,想必所住之人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怎么办个婚礼如此简陋?   明月无心细究,当她预备飞到另一个院落时,院中的一干窃窃私语的守卫引起了她的注意。   他们说:“让那恶婆娘当个暖床小妾,你说她肯吗?”   “哼,不肯也得肯,没把她碎尸万段,已经够给她情面了。”   “说的也是,我只是怕大少爷消受不了这恶女。”   守卫不怀好意地笑起来。   “喂,你个王八羔子,不会看上那毒妇了吧?不过说起来,她确实有张好皮相,那身段,啧啧啧......”   “你就别做梦了,她就是再歹再毒,好歹也是新雨阁二小姐,轮不着给你当妾。”   守卫依旧“咯咯”阴笑,听得明月毛骨悚然,怒气冲天。   她拔出了刀,跳进院落。   那群守卫竟达三五十人,可以说已将院落塞满了。   不过人再多,对于阎罗婆来说,不过是一堆或大或小的鱼干。   阎罗婆从未这样屠杀过人,当她回过神来,刀还在挥舞,人却碎成了一地。   她压抑住手中的颤抖,踢开大厅的门,走上楠木的梯。   刀尖的血滴了一路。   她将手贴在卧房门上,狠狠一推。   唐然像头饿极的野狼,将于洛的大红衣衫扯了个七七八八。   于洛发着呆,她的眼慢慢从床顶转到了明月身上,嫣然一笑。   “呦,你来了,阎罗婆。”   她的语调那么轻挑,就像红楼里久经风月的老姑娘,对什么都无所谓。   明月的心凉透了。      ☆、垂危   明月一把揪起唐然的后襟,直直丢在墙上。   于洛木木躺着,任由衣衫大开。   月色流光,她臂膀胸口青紫的咬痕清晰可见,明月看到这些,大脑一片空白,双眼红得滴血。   她一步步走到撞得七荤八素的唐然身边,心中什么武功招式都忘得干干净净,只想乱刀将他砍成稀泥。   唐然此时都忘记了恐惧,他仰头盯着眼前这煞气做成的人,终于明白魔鬼的含义。   他被明月攥住了衣领,双脚渐渐离地,脸庞的弯刀来回比划着,致命的寒意几乎让唐然的瞳孔撑破了眼珠。   于洛突然发出一声轻笑。   “他还没要我呢,你急什么。”   明月放下一半的心,但仍忘不了唐然在于洛身上种下的斑斑劣迹。   “我要阉了你。”明月冷冷出声,她扔下唐然,刀尖正向他胯/下探去。   唐然终于清醒过来。   “不要!!!来人!!来人!!阎罗婆闯进......”   明月一脚踩在他嘴巴上,手中的刀仍不停。   “阎罗婆,你没有那东西,就想要别人的么。”   明月终于住了手,她的脸皱成一团,肝肠寸断。   “于洛......”   “你走吧。”   “不行!”明月扭过身,将唐然踩得闷哼连连,“我走了,你就死定了!”   于洛缓缓转过头,“我死不死,跟你有什么关系。”   明月心如刀割,但她实在恨死了唐然,看于洛有意护他,只好收回刀,几脚跺碎了唐然的肋骨,直走向于洛的床边。   “于洛!跟我走!”   于洛轻轻呵了口气,喃喃道:“我一向自负才智过人,谁知道我才是天下最蠢,接连两次,全部信错了人。”   明月湿了眼眶,她用手臂抹着眼泪,俨然没有将才那恶煞的模样。   “于洛......我,我对不起你。”   于洛闭着眼,不知思绪飘到了何方。   明月却没时间等于洛回话了,她伸手将于洛的衣物胡乱裹好,捞起于洛的腰肢便走。   出其意料的,于洛并没有挣扎,甚至,听话得像个死人。   明月心中一沉,忙去摸她的脉,又去探她的四肢,这才发现,于洛被送到云威堂之前,就已被人废了经脉,断了手脚,莫说使针了,就是行走也无法办到。   “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他们!”   明月口中不停,她放平了于洛,尽量用最轻柔的动作将于洛背在背上。   明月夺窗而出,薄凉的夜月让她不禁想起初见于洛的那晚,也是依样的夜风,依样的夜月,当初以为踢坏了于洛,轻手轻脚地背着她,如今却真的是性命垂危了。   明月流着泪,除了为于洛,她这辈子都没有这样失态,她既恨伤于洛的人,又恨自己,心中千疮百孔,已是生不如死了。   但于洛又何尝不是呢?   她气若游丝地将削尖的下巴靠在明月肩上,呢喃的话不知是哀叹,还是告别。   “阎罗婆......”她已经无法再称明月为“明月”了。   明月不语。   “你没有错......他人买/凶杀/人,你只是拿钱办事......不怪你,不怪你......只能怪我,既认不出谁是买/凶的人,又认不出谁是办事的人......”   明月抽噎着,高声回驳:“你不要再说了!怎么能怪你!你要好起来!你好了,我让你亲手杀了我!”   于洛幽幽地笑了,却连眼皮也睁不开。   “你对我是真心的,我知道,但我忘不了,忘不了爹的凄惨模样,”   “你别说了,你别说了......”明月苦苦哀求。   于洛还是在笑,“你有罪,我也有罪,我们要一起受罚。”   “你在说什么?!你为什么要受罚?要惩罚就惩罚我!跟你有什么关系?!”   于洛沉默很久,突然声泪俱下,“我错杀了方叔......我竟错杀了方叔......我怎能因一个根本不能细究的证据,就擅自怀疑他呢?他几十年来,对于家的鞠躬尽瘁,我怎么一点也看不到?”   明月感觉到脖颈有腥热的液体流下。   明月头皮发麻。   “于洛,你怎么了?”   明月迟疑地停在成都鼓楼上,小心翼翼,却又忍不住发抖地放下于洛。   看到于洛的正面,明月腿一软,径直坐在了地上。   她的下巴染尽了鲜血,就连大红的衣襟也被湿濡的血染成了暗色。   于洛奄奄一息地靠在围栏上,歪着头,眼皮沉重得只能睁出一条细微的缝。   明月看着她这副惨不忍睹的模样,愣了片刻,立即扑上前将她圈在怀里。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于洛急促地喘息几口,告诉明月:“我的毒/药有层糖做的外衣,趁手脚未断之前,我就把它含在嘴里,等受完了凌/辱,糖衣也就尽数化掉了。”   “阎罗婆,我死定了。”于洛在陈述事实。   于洛的话犹如几万石点燃的□□,将明月的五脏六腑炸了个一干二净。   她慌慌张张地捏住于洛的手腕,如同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不可能!你死不了!”   “再见,阎罗婆。”   鼓楼外居然炸起了烟花,绚烂得让明月睁不开眼睛。   烟火转瞬即逝,短暂得让明月觉得,于洛的脉搏也要从她手中溜走了。   她突然抹了把眼泪,将双掌贴在于洛胸口,为她传送日月魂力,护住心脉,又以内力为她逼毒,直至耗尽最后一丝力量,明月抱起于洛,将她背在背上。   明月一跃而起,直奔夜色深处。   “不会让你死的!”   明月破窗而入。   她今天几乎没怎么走正门。   老头一眼就看到了,她背上背着一个红彤彤、血糊糊的人。   明月来不及放下于洛,一把攥住了老头的衣领。   “告诉我!怎么救她?!”   一股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老头皱了皱眉,瞪向胸口那只攥得发青的手。   “你就是这么求师父的?”   明月的气势瞬间萎谢,她低头,松开手,放下晕厥的于洛,双膝一屈,重重跪地。   “师父,告诉我,怎么救她......”   明月喊他师父,都是逼不得已的时候,譬如饿了十天求他收留,譬如现在。   老头不再忍心为难她,问道:“她怎么了。”   明月还是跪着,眼睛却看向了于洛沉睡的脸。   “她中毒了。”   “什么毒。”   “她自己的毒。”   “那便是万花的毒,去万花,有人或许能救她。”   明月猛然起身,双目炯炯,几乎又要按捺不住去揪老头的衣领。   “是谁?是谁?是谁?!”   老头抚了抚胡须,朗声道:“圣手清风,去找他。”   听到这个名字,明月觉得些许熟悉,但一时半会想不起究竟在哪听过。   “他是谁?我怎么找他?”   老头呵呵笑了几声,调侃道:“这江湖也就你谁也不知道了。去万花,他名气很大,打探打探,会知道他在哪的。”   老头只觉眼前幻影一闪,又只剩两面摇曳的窗扇。   “唉......”   老头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再将明月拉回正轨了。      ☆、情深   明月抱着于洛,半条命都跑丢在路上。   可能的话,她倒宁愿把另半条命也丢掉,只要能换于洛活下来。   夜色下花海仍发着如梦似幻的光,明月却再没有闲情逸致,将一路芳菲践踏作狼藉。   圣手清风的府宅正修在前方山腰上。   林清风一点也不知将要发生的变故,不亦乐乎地试写着一味驱寒的药方,他的徒儿苏宛为他细细研着磨,乌溜溜的大眼从他的脸转到他的笔,兴趣十足,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   “师父,你明明能治那么多千奇百怪的病,救那么多命悬一线的人,为何现在研究起这无关痛痒的小疾了?”   林清风微微一笑,想要训斥,却掩不掉目中满溢的宠爱。   “你只知大病厉害,却不懂小病难缠,光这风寒,就有千千万万种原因,我自然也要写出千千万万种方子。”   苏宛装模作样地点点头,心中实则不以为然。   林清风不必想也猜出了她的心思,他放下笔,决定给这个躁动期的丫头再找点事做。   “去,给我泡杯茶来。”   苏宛嘟嘟嘴,不情不愿地挪向茶桌。   “这回记住头一杯要倒掉,莫要再浮着灰渍就端上来。”   “是啦是啦。”   苏宛扫兴至极地端起茶壶,重复那千篇一律的泡茶套路。   什么时候才能去江湖闯荡啊?这样的日子太无聊了!   苏宛望月长叹。   突然,“哗啦”一声巨响,苏宛手中的瓷壶、雕花的檀木窗页全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罪魁祸首正是那窜到林清风身旁,动作比猫更要敏捷,躯体比牛还要庞大的“怪物”。   苏宛定睛一瞧,才知道那并不是什么怪物,而是一个背着新娘的白衣男子。   明月伸手将方桌之上的笔墨纸砚通通刮到地面,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开于洛,让她安然躺在散着墨香的羊毛毡垫上。   明月屈膝,“咚”一声跪在了林清风面前。   她喘着粗气,显然还未从长途跋涉中缓过气来。   “求......求你......哈......哈......救她......”   林清风看了看于洛的脸,顿时明白这下跪的是何方神圣。   因为曾与于洛的爹有所交涉,所以他认识于洛。   林清风并未让明月起身,反而笑得意味不明。   “我不过活了二十几年,想不到竟能让阎罗婆下跪,实在是受宠若惊啊。”   明月心中大惊,奇怪林清风竟能一眼看出自己的身份。   难不成,万花谷里全都是聪明绝顶的高人?   “我......我,你对我做什么都无所谓,你救她......求你救她!”明月攥住了林清风的衣摆。   这百年难遇的场景,林清风忍不住多享受一会儿。   “我不能救她。”林清风斩钉截铁。   他将银针夹在指间,偏头向苏宛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立刻离开。   但苏宛一步也不动。   她如何肯离开?这可是大名鼎鼎的阎罗婆啊!想她还未涉足江湖,竟然就能见到江湖头号危险人物!这是何等有趣的经历?!   苏宛一向觉得自己在世间是最独特、最幸运的人,此刻也仍旧固执地认为,就算是十个阎罗婆,也分毫不会伤到她。   林清风急得要抓狂。   明月并未注意到师徒二人的眼神交流,她发着愣,脑中来来回回重复着那句——“我救不了她”。   “不可能!!”明月猛然跳起,上前两步提起林清风的衣领,“我师父说了!你能救她!!”   林清风自知激怒了阎罗婆,他别开明月的视线,不停向苏皖使着眼色。   但苏宛看到师父被欺负,更不愿走了。   “你放开我师父!!”苏宛冲到明月身边,狠狠扯着她的衣袖。   “你快走!!”林清风暴喝。   苏宛却不依不饶,拉扯得更带劲了。   明月烦得双眉紧皱,一甩手,苏宛便被丢到墙上。   “苏宛!”林清风用内力震开胸襟的手,只想看苏宛有否受伤,谁知刚走两步,肩上的衣料又被拽住了。   “你救得了她!你救得了她!”明月什么也不管不顾,困兽一般不住嘶吼。   林清风大怒,他再次挥开明月的手,厉声叱道:“你与她均是罪孽之人,我助你救她,你要将我父兄置于何地?!你要将我林家置于何地?!”   明月双目突然迸发出如星的光彩——她从林清风的话中,听出了别样的意思。   “你是说——”明月上前,“你救得了她?!”   林清风咬牙切齿,“我说了,为了林家的名声,我不能救她。”   “我不管!!”   明月拉住林清风的手腕,硬生生扯到了于洛身边。   “你救她!!你现在就救她!!”   明月从怀中掏出银两钱票,尽数塞进林清风怀中。   “我给你钱!我所有钱都给你!我还有很多房子,全部都给你!”   林清风看也不看,手臂一松,各式银票撒了满屋,银锭铜钱蹦跳着叮咚作响。   林清风瞪着明月,一字一顿道:“我不能救她。”   明月目中星光仍未熄灭,她取下背上弯刀,双手奉上。   “这个也给你!!”   林清风瞪大了眼,他知道这刀对阎罗婆有着什么样的意义。   他心软了。   毕竟他也是个专情的男子。   “唉......”林清风长叹口气,突然发现阎罗婆并不是那么面目可憎。   “不行。”林清风转过身,“我不能为了你,牺牲家族名誉。”   明月的脸迅速阴沉。   林清风已能闻到明月周身晦暗的味道。   他手心捏了把汗,虽然自己医术无双,但若跟阎罗婆拼武力,只怕要一败涂地。   他打算求救。   烟火已握在手中,只要移步窗下,便可成功放出信号。   林清风开口说话,吸引明月的注意,脚下步履不停,佯装不经意间挪向窗口。   明月却未听他嘴开开合合讲些什么,她只牢牢盯着林清风的眼睛,发现那双明眸总不经意间瞟向苏宛,眼神中饱含的情感与自己看于洛时如出一辙。   明月虽然愚笨,却读得懂那眼神的含义。   明月冷笑一声,突然一个闪身,窜到了苏宛身边,手一提,将苏宛娇小的身躯困在怀里。   林清风像是被点了死穴。   他站住脚,动也不能动。   “放开她。”林清风声音冷淡,却有着不可抗拒的威力。   明月仍旧戾气逼人,除了于洛,还没有人能震慑到她。   她嘴角噙着笑,慢悠悠将弯刀架在苏宛脖颈上。   林清风瞳孔骤大,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与苏宛肌肤只剩一指之隔的刀刃上。   他的面色变得比明月还要怪异。   因为苏宛不仅被劫持了,而且还因将才一撞,早早就晕厥了过去。   “阎罗婆,你再敢伤她半分,今日就别想活着出去。”   明月昂起下巴,不可一世,“好啊!我很乐意和她死在一块,也好一起跟于洛作伴!”   明月的言语虽然幼稚,却字字戳进林清风的心。   明月看到林清风惊恐的模样,知道自己该怎么对付他了。她将刀斜斜一压,苏宛娇嫩的脖子上立刻出现一条鲜红的血口子。   “你救不救?!”明月大吼。   林清风脑中嗡嗡作响,他发现如若苏宛死了,什么“圣手清风”、什么家族名誉,通通都成了一文不名的垃圾。   林清风攥紧了拳头,也大吼:“救!!你放开她!!”   明月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   但她只放开了刀,未放开苏宛。   明月虽不会阴谋诡计,要挟勒索却是非常在行,作为一个职业杀手,她懂得人质只有在自己手里才能发挥价值。   “我已经答应了你,为何还不放人?!”林清风急得跳脚。   明月却像个老江湖一样笑得高深莫测。   “你好好帮我女人治病,如果你出卖她,我就拿你徒弟偿命!”   “你!!”   明月抱着苏宛,掠到了窗口。   “你徒弟我带走了,等我女人好了,我跟你换回来。”   眼看明月跳窗要走,林清风忙飞出七针,直指明月死穴。   只听“当当”几声,银针全部被明月挡了下来。   明月正色道:“你不必担心,只要你好好照顾我女人,我也好好对待你徒弟。”   林清风气结。   “藏好你徒弟后我就过来,你好好治着先。”明月脚一蹬,大言不惭地飞走了。   “唉......”   林清风将这辈子的气、下辈子的气全部叹了出去。   若是旁人的话,他绝对有十分的把握除掉他。   可为什么偏偏是阎罗婆?!   ☆、悬壶   林清风从未遇过如此刁钻的毒。   若不是有明月的日月魂护心,于洛只怕撑不过半柱香,就一命呜呼了。   不仅如此,于洛还被废了手脚,断了经脉,想要存活,堪比登天。   林清风自然不怀疑自己的本事,可要救这种半死之人,他非得把半条命都耗进去。   他又有什么办法?   为了苏宛,他只能拼命救于洛。   明月每天都来监督进程,不肯错过于洛一丝一毫的变化。   林清风也每天都对明月旁敲侧击,却套不出苏宛一条消息。   “苏宛怎么样。”林清风总一面为于洛排毒,一面这样问。   “活着活着!”明月的眼中心中全是于洛,自然不会好好回答林清风的问题。   林清风每每听到这种答案,需要耗费巨大的定力,才能控制住双手,不去给于洛再添上几种毒。   林清风私下也翻山倒海地搜寻苏宛,但这阎罗婆实在狡猾极了,他把万花谷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出苏宛藏身之地。   他除了讨好阎罗婆,卖力治于洛,再想不出别的计策。   于洛的毒排了将近两个月,终只剩丝缕残存,现只等她醒过来,按时服用药剂,不出半年就可彻底康复。   明月终于松了口气——她的于洛要回来了。   林清风终于松了口气——他的苏宛要回来了。   于是两人整天坐在卧房里,面面相觑,静等于洛转醒。   这两个月以来,不仅于洛憔悴不堪,明月与林清风也消瘦了不少,其中林清风最为甚者。   想来也合情合理,明月再担忧,日日都能见到于洛,而林清风不同了,他不仅要日夜医治于洛,元气大伤,还需处处谨小慎微,对外谎称闭关静养,生怕被外人察觉,做了这么多,都只为苏宛,却连苏宛一面也见不到。   “等她醒了,就把苏宛给我。”林清风正容亢色。   “等她好了,再把苏宛给你。”明月一口驳回。   林清风面色铁青,却不能拿明月如何。   就这样等了七天,于洛在一个晨光熹微的早上,发出了昏迷以来的第一声。   她声音如同拉锯般干涸嘶哑,但听在明月耳中,却比梨园的丝竹管弦还要动听。   明月如同得了蜜桃的猴子,风风火火蹦蹦跳跳地倒来茶,扶起于洛,轻柔至极地喂她茶水。   “莫要把我的地板踏穿了。”林清风面上依旧冷淡,心中却感染了明月的欢喜。   这次并不是为能早日见到苏宛而欢喜,而是真的为阎罗婆欢喜。   两个月细致入微的照顾,痴痴的等待,虽不知于洛如何,但这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是真的动了情,林清风想到此,竟还忍不住对阎罗婆惺惺相惜起来。   于洛喝了茶水,嗓音渐渐清亮,但眼皮仍旧沉重,死死包着滚动的眼球不松开。   “明月......明月......”   明月整个人焕然一新,将于洛抱得更紧,她就是做梦也想不到,于洛喊出的第一句话,竟是她的名字。   “你骗我......骗我......杀了你......”   于洛紧接道。   明月从天堂跌倒了谷底。   林清风幸灾乐祸,也好奇于洛呢喃的“骗她”究竟所谓何事。   “呵呵,你的情人这么恨你,做梦都想杀了你呢。”   看着明月中箭般痛苦的样子,林清风憋屈两个月的心终于舒坦了。   明月死死咬着嘴唇,黑着脸沉默很久,轻声道:“她什么时候能完全醒过来?”   林清风靠在椅背上,风轻云淡道:“马上。”   明月的脸皱成一团,她将于洛越搂越紧,生怕再也碰不到她。   “你再抱紧一点,她就可以归西了。”林清风一面呷茶,一面插话。   明月的双臂顿时松开。   但她仍舍不得放下于洛。   “她醒了,你不要跟她提我。”   林清风挑挑眉,放下茶杯——苏宛一走,他连茶都要亲自泡了。   “你三天两头往我这跑,我就是不提,她难道还看不到你?”   明月作出一副要哭的表情,下巴抵到了于洛发上。   “我以后......不会让她再看到我......”   林清风猛然起身,惊怒道:“你不来,苏宛何时给我?!”   他只关心这个。   “你放心......”明月苦笑一声,“我以后偷偷来看她,你若有事告诉我,就写信钉在房梁上,我天天都来取信,等于洛真的好了,你把她安置好,我私下送你徒弟回来。”   明月指定了一处房梁。   林清风点点头,心想这阎罗婆如此怕被于洛看见,只怕江湖所传有假,于洛并未谄媚讨好阎罗婆,反而因杀父之仇对其恨之入骨,所有一切都不过是阎罗婆一厢情愿、死缠烂打罢了。   他同情起于洛,隐隐觉得那些污秽罪名,都是他人栽赃陷害与她的。   不过林清风更惊讶的是,这个草菅人命、言语粗鄙的西域狂人,竟有一个诗情画意的名字——明月。   林清风再怎么奇怪,也猜不到这杀了无数好男儿的魔头,其实是个女子。   “你好好看着她......”明月用脸颊摩挲着于洛光洁的额头,下了好几次决心,终于放开于洛,为她掩好被褥,站起了身,“我走了。”   明月每一步都走得很痛苦。   “且慢。”   “怎么?”   “若她问我是谁把她送到这来,我要怎样回答。”   明月低下头,艰难开口。   “你就说,是山石道人送来的。”   林清风很惊讶于洛竟与那纯阳高人相识,面上故作镇定,答应了。   明月向林清风点头致意,点脚飞出了窗外。   房间里还留着她浓浓的怨气。   “也不过是个可怜人。”林清风轻叹。   但他转念一想,觉得自己更可怜。   于洛果然当天就醒了。   林清风忙为她去热早已煎好的药,可端至她嘴边时,她除了发呆,并不肯做多余的动作。   林清风叹口气,将青白的瓷碗放在红木小柜上。   “你若不喝,我两个月的辛苦可算白费了。”   于洛幽黑的瞳终于转到了林清风身上。   “谁送我来的。”   她果然问了。   “山石道人。”   于洛又将双目转了回去,直勾勾盯着被子上流畅的纹路。   啊,看来她救不了我,就去求山石道人了。   于洛叹了口气。   她当时对那老人如此凶狠傲慢,如今欠了他这样的大恩,又该怎样偿还他呢?   “是山石道人强迫你救的我吧。”   林清风别开脸,讪讪道:“是。”   于洛心中很惊叹,她想不到山石道人竟与阎罗婆交情至此,愿为她做出这有辱名节之事。   “唉,你若要觉得玷污了林家的门,现在就把我交给云威堂吧......恩......新雨阁也行。”   林清风火冒三丈。   将于洛还回去送死,那他这两个月的呕心沥血是为了什么?!   “你就算不管我,难道想负了山石道人的恩情吗?!”   于洛面色更为惨白了。   她扯出一个牵强的笑容,喃喃自语:   “我一心求死......何必要救我......”   “你要这么无情无义,就即刻自裁,我是不会再救你了。”   于洛沉默了很久。   “谢谢你。”于洛轻轻吐出三个字。   林清风面色顿时柔和下来,他端起药,凑在她唇边。   “喝下它,别辜负救你的人一番好意。”   林清风很想将事情真相告予于洛,但与明月承诺在先,他不能擅自开口。   受到林清风言语间的压迫力,于洛总算张开了嘴,将苦涩药汤咽进肚中。   “你不要多想,我已答应山石道人,除了我和他,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你在此。”   于洛虚弱道谢一声,心中除了愧意,更多了些自我厌弃。   “你睡下吧。”   于洛点点头,但双眼仍旧睁得铜铃般大。   林清风叹口气,拿起药碗离开了。   于洛一天天好起来。   林清风如同记流水账般将她的状况写在信中,末尾忘不了附上对苏宛的探问,最后牢牢钉在房梁上。   明月每日都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取走,但从未给林清风回过一句话。   林清风异常郁结,觉得自己不过是跟一只鬼魂通信。   某天他气愤到极点,于信中写下——再不告诉我苏宛半点消息,你的人你便自己照顾吧!   于是他终于在房梁上拿到了破天荒的第一封回信。   他狂喜地展开写在通缉令背面的回话,发现那张狗啃般的碎纸上不过写了两个字——   没死!   他气得要杀人。   林清风撕碎了“回信”,也撕碎了今日的“流水账”,他铺上新纸,研好旧墨,大笔怒写道——   “你若伤苏宛分毫!我定睚眦必报!”   他将威胁的话钉在房梁,第二天果然又收到回信。   林清风很怕阎罗婆还是写些气人的废话,他纠结了很久,终于打开了那张依旧从通缉令上扯下的碎纸。   “你不要写笔画太多的字,我看不懂。”   林清风气得连呼吸也顺畅不下来。   没办法,只要苏宛一日在阎罗婆手里,他就要一日受制于阎罗婆。   好在于洛的身体恢复得十分不错,阎罗婆的诺言不久便要兑现,林清风想到此,逐渐宽心下来。   但林清风全然不知,于洛除了身体,其他一切都在衰竭。   她无时无刻不在发呆,心脏除了跳动,已感觉不到任何事物。   时光如梭,又是两月,于洛已可慢慢进食。   林清风细心地发现,每到吃饭时,于洛总用着一双小巧精致的银筷。   他心中些许奇怪,忍不住在某天提了出来。   “于洛,你这筷子何处买到的?我倒很想给我徒弟买一副。”   于洛先是一愣,后又看到手中筷上。   她呆滞的面上终于作出了痛苦的表情,她雷击一般站起身,对着窗口狠狠得将银筷抛向天际。   林清风目瞪口呆,一声也不敢吭。   于洛向她的救命恩人扯出一个哭一般的笑容,哑声道:“对不起,让你见笑了。”   “哦。”林清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窘迫地看了看四处,递给于洛一双木筷,“继续吃吧。”   林清风决定,以后不论看到于洛拿出什么新奇东西,他都不要再贸然询问。   当晚,林清风送药时,于洛竟然消失了。   他急得满头大汗,连路也走不稳。   要知道,于洛的命跟他徒弟的命可是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啊!   为守住私藏于洛的秘密,林清风并不敢召集下人,他自己一人动身去找,直寻到凌晨,终于在花海旁柳树下看到一身泥泞的于洛。   于洛喝得烂醉,满脸泪渍,着实让林清风吓得不轻。   他何曾见过她这副狼狈样子?!   连明月也没见过。   林清风抱起于洛,暗暗松了口气,当他遮遮掩掩回到房间,点上烛火时,才发现白天那双被于洛无情扔掉的银筷又牢牢攥在了她的手里。   林清风挑挑眉,仿佛知道了买这银筷的人到底是谁。   于洛醒来后又将银筷远远丢走,丢完又喝得烂醉,醉酒后又满处寻回银筷,如此来来回回循环往复十几回,于洛终于认了命,将银筷揣在怀中,再也不丢它,再也不用它。   半年时光弹指一挥间。   于洛除了腿脚不太利索,身体已完全康复了。   她对林清风说:“清风,送我走吧。”   林清风竟然有些不舍,相处了半年,于洛的冤屈他了然于心,自然而然将这知书达理的姑娘当做了知己。   “好,我帮你安排,你想去哪?”   于洛苦笑一声,摇摇头。   “我不知道。”   林清风扶额,细细思索,片刻间想到了一处隐居的好地方。   “......我在巴陵有套小院,正巧无人打理,你可愿意去那?”   于洛低下头,脚尖相碰,愧疚得不知如何是好。   “你和山石道人的恩情,我这辈子也报答不了了......”   “无妨无妨,你只要好好活着,就是对我最大的回报。”   林清风笑得很真诚,因为他说的全是真话,一面于洛作为他的好友,他希望她活下去;一面为了阎罗婆的诺言,于洛只有活下去,他的徒弟才能安然归来。   于洛却不知其中的利害关系,她绽开了半年中唯一一次发自内心的笑容,绚丽得让人微醺。   “谢谢你。”   林清风点点头,“保重。”      ☆、罪人   苏宛很郁闷。   因为她不仅成了阎罗婆的人质,还成了他随身携带的挂件。   就连去探访林清风也不例外。   阎罗婆会封住她全身的穴道,再像丢垃圾一样丢在最阴晦的屋檐上。   阎罗婆认为,一切有价值的东西只有带在身边最为安全。   他的想法确实很奏效,可却把苏宛折腾得不轻。   直到半年后,阎罗婆不再去林清风的府宅,苏宛才终于脱离了苦海,再也不用躺在房顶上凄凄惨惨戚戚。   但阎罗婆仍旧不送她回家。   苏宛满腹疑团,但并不敢开口询问,阎罗婆实在严酷冷漠得可怕,对着这样的冰疙瘩、木头人,她怎能说出一个字来?   世事怪诞,无论阎罗婆怎样不近人情,苏宛心中反而丝毫不会恨他,似乎这样沉默寡言的俊朗少年,总是对豆蔻年华的少女有着不小的吸引力。   她甚至还常常会拿师父与他作为对比,林清风自然是个风靡一时的美男子,但因为对苏宛过于呵护疼爱,他的魅力便要大打折扣了。   看惯了万花男子的儒雅俊逸,遇上阎罗婆这样不成章法、野性率意的少年,无论是哪一个深闺少女,都会怦然心动吧?   只莫要搞错了性别。   又是三月。   阎罗婆在成都与扬州之间往往返返,苏宛跟着他兜兜转转,并不知意欲何为。   他每晚都要外出一宿,似乎怕苏宛碍手碍脚,不再将她带在身边。   自从离开万花谷,阎罗婆就彻底忽视了苏宛,甚至不点她穴道、不缚她手脚,任由她独自呆在屋宅里,连门窗都是大开的。   苏宛觉得,她就是拍屁股逃之夭夭,阎罗婆也不会动一根脚趾去寻她。   可苏宛也动不了一根脚趾去逃跑。   她从未如此对一个男子好奇,好奇得,忍不住想多接触他、多了解他。   阎罗婆又怎会明白她的心思,只是每个清晨看到苏宛还呆在屋中,奇怪地瞪她两眼罢了。   直到中秋月圆夜,苏宛既寂寞又无聊的生活终于迎来了一次重击。   阎罗婆抓来了一个女子。   与其说是抓来的,莫不如说是提来的,那女子根本连反抗的力气也没有。   苏宛嫉妒得发狂。   即使那女子面貌并不比苏宛出彩,可她是个女人,苏宛只是个女孩。   阎罗婆一点也不避嫌,他推开挡在面前的苏宛,几步跨到卧房,门也不关。   苏宛就站在门后,盯着床上两人,指甲嵌进了手心肉里。   阎罗婆将女子丢在床上,粗鲁得几乎要把床板砸断。   女子闷哼,却不服输。   “脱了你的衣服。”阎罗婆在命令,不可抗拒。   那女子看清了阎罗婆的面貌,冷笑出声:“是你。”   阎罗婆扔了他的刀,欺步上前,“你脱不脱。”   女子咯咯地笑起来,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仰头斜眼看他。   “哦,你现在是要帮于洛报仇喽?”   阎罗婆不语。   但他的身体在发抖。   “你倒是很厉害嘛,我顾了那么多高手,还是被你几下解决掉了。”于薇眯起眼,“你准备了多久?三天?还是......三个月?”   阎罗婆也在笑。   “你雇的全是一群垃圾,白白浪费我的时间。”   “呵,你骂人的本事倒跟于洛学了不少。”   于薇的话彻底引爆了阎罗婆心中的导火线。   他拉住于薇的头发,一字一顿道:“你再敢提她的名字,我就拔掉你的舌头。”   于薇看了阎罗婆很久。   “你把唐然变成了残废,现在想怎么对付我?”   阎罗婆盯向了于薇已半开的衣襟。   于薇了然。   “什么为于洛报仇,不过是看上了她的姿色,你得到了她,现在就想觊觎我的?”   于薇拉紧了衣襟。   阎罗婆残酷地笑起来,他松开于薇的头发,缓缓道:“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谁。”   于薇昂起头,“你最好不要对我动手脚,我有三长两短,淬剑轩饶不了你。”   阎罗婆一把攥住了于薇两只手腕,将她提到面前。   “你说,要是淬剑轩里也都是垃圾,我还怕什么?”   于薇别开阎罗婆近在咫尺的脸,冷哼道:“你莫要得意得太早,就算淬剑轩奈何不了你,他们可以再雇阎罗婆一次,买你的项上人头!”   阎罗婆捏着于薇下半张脸,强迫她与自己对视。   “我这么厉害,罗刹门怎么舍得要我的命呢?”   “哈哈哈哈哈。”于薇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你再厉害,又怎比得过阎罗婆厉害?为了钱,罗刹门完全可以弃了你!”   阎罗婆低下头,像是在憋笑,又像是在哭。   眨眼间,于薇被他压在了身下,衣服像是纸片一样撕得“唰唰”作响,几下便完完全全彻彻底底暴露在空气中。   于薇明白,她丢了性命,于安就成了俎上肉,为了于安,她不得不忍受阎罗婆的侮辱。   于薇闭上眼,只当自己是死了。   虽然五脏六腑中反感得要命,但她对自己的身体很有信心,她唯一担忧的,就是联姻之时,如何骗过对方自己仍是处女之身。   此事决不能让淬剑阁知道,否则她的利用价值就要缩水了。   可阎罗婆迟迟不动手。   于薇的身体被晚风吹得凉透,她甚至有些气恼地睁开眼,催促一般瞪向阎罗婆的双眼。   于薇如受当头一棒。   她在阎罗婆的眼中,没有看到半分情/欲。   于薇羞愤喊道:“你就想这样羞辱我?!”   阎罗婆冷笑出声:“怎么,你求我睡你啊。”   于薇别过头,掩住了涌出的泪水。   为什么每个人都这么看不起她?就算当上了新雨阁阁主,还是受人白眼,现在连这种事也被别人当做笑话!   阎罗婆不看她的表情,也不关心她的心情,他让每句话都变成刀,狠狠扎在于薇心上。   “你就是脱光了,我看着你,跟看桌子、看椅子,没有一点区别。”   于薇笑得凄惨。   “我看你对于洛也这样吧?!只怕是你自己的问题!”   “哼。”阎罗婆俯下身,两只鼻尖几乎碰到一处,“她就是不动,我见了她比喝了怡红楼的药还发情,你能吗。”   于薇死死咬住了唇。   她这辈子都没受过这样大的侮辱。   “于洛......于洛......又是于洛......全是于洛......”于薇着了魔般念着。   阎罗婆捏住了于薇的下巴。   “你害她害得还不够惨,你还敢恨她?”   “哈哈哈哈哈哈......”于薇像疯了,“她那样,我开心得要死!你要是识趣,就放了我!否则我雇了阎罗婆,他会杀了你!侮辱你!”   阎罗婆按住癫狂的于薇,将鼻尖完全抵在于薇的鼻尖上。   “我就是阎罗婆。”   于薇怔住了,眼前的蓝色瞳孔正闪着狡黠的光芒。   “你说的对,我会侮辱你,在你头上刻字,把你挂到城门楼上,给全城的人看。”   于薇瞳孔涣散,像是真的死了。   她摇着头。   “不可能,不可能,于洛那么傲,怎么可能跟阎罗婆低头?!”   阎罗婆按住了她的头。   “随你信不信,我是一点不想听你屁话了。”   他果然点了她的哑穴。   阎罗婆当晚就把于薇卖到了怡红楼,待新雨阁的人救出她,她已不仅是被阎罗婆废了手脚,断了经脉,还成了接过客的“老姑娘”。   于薇可算是下地狱了,她不得不退了阁主之位,交给了不过十四岁的于安。   新雨阁悬赏黄金万两,要阎罗婆项上人头。   并没有半个人敢接此单。   又有谁愿意挣没命花的钱?   直到两月后,新雨阁大门口,歪歪扭扭放着被胡乱扯下的悬赏,悬赏的纸上正放着几两纹银——那正是阎罗婆卖于薇赚得的钱。   苏宛在中秋月圆夜哭了一宿。   她发现她以前因为阎罗婆的面貌,忽视了他的罪恶。   苏宛得了相思病。   但相思的人不在远方,就在面前。   不管阎罗婆再坏,她就是喜欢他。   喜欢他的蓝眼,喜欢他的卷发,喜欢他的沉默,喜欢他的哀伤。   可苏宛知道,阎罗婆不喜欢他。   自从跟他待在一起,他就没有正眼看过她。   而且他还搬到了巴陵,每天都在油菜花田里,守望油菜花后的姑娘。   那姑娘独身一人,爱弹琴,爱阅书,眉目如画,安然静好。   苏宛猜想,那就是曾经阎罗婆背在背上的新娘。   难道她当初,是要嫁给他了么?   苏宛嫉妒不起来,因为在那姑娘面前,她体会到了自卑的滋味。   任何中原人欣赏的优点都被她占尽了,苏宛觉得自己幼稚得可笑。   每天阎罗婆躲在油菜田里看那四方的小院,苏宛就在远处看他,那样痴情的模样,苏宛只在戏文上看到过。   他总是买些好东西,交给街上卖酱油的马二哥,让他谎称喜欢那姑娘,将那些礼物送给她。   但马二哥确实喜欢于洛,如此一来,他既能得钱财,又能借花献佛,何乐而不为呢?   苏宛只暗自为阎罗婆心痛。   现在她喜欢阎罗婆的理由里,又多了痴情一条——虽然不是为她痴情。   苏宛还发现,阎罗婆总买些昂贵的紫色花儿,悄悄种在姑娘的院口,那姑娘似乎也爱极了紫花,看到院外那冒然生出的琼苞,一向哀愁的面容竟然绽出了笑容,绚丽得让阎罗婆也不由自主地笑了。   苏宛才知道,阎罗婆笑起来,一点也不阴戾,一点也不狠毒。   可同样的,并不是为她而笑。   苏宛陷入了困境,一面她默默期望着那姑娘能回到阎罗婆身边,让他开心起来,一面又自私地希望他俩老死不相往来——即使她是个硬生生插在中间的多余人。   苏宛想回家了,林清风总是有主意。      ☆、误解   于洛的偏房里堆了许多礼物。   她自然知道那些到底是何人买的——凭那卖酱油的小子是买不起这样贵重的东西的。   如同怀中的银筷一样,她丢不掉,只好任由它们和自己一起发霉腐烂。   院外的紫色花儿早已尽数凋零。   毕竟这里的气候与万花谷截然不同,这样的珍稀花儿无法生存。   但于洛并不惋惜,不出三天,这些枯萎的植株会被新的一批替换掉。   于洛很佩服那个人的耐心,可她绝不会动摇,但凡些许的思念,都会让她如坠罪恶深渊,反感得作呕。   最好老死不相往来,忘了于洛,忘了明月,全部烂掉,让土埋了一切。   于洛一天天混着,只热切盼着哪天再也睁不开眼睛。   若不是欠了林清风和山石道人的恩情,她何必如此麻木地活下去?   新雨阁的“老人”找到了于洛。   但于洛闭着门,她的眼里除了篱笆外成簇的紫,什么也看不到。   “二小姐!我们错怪了你!想不到于薇勾结了恶人谷的淬剑轩!我们不能与狼为伍!求你回来吧!我们助你夺回新雨阁!”   “对!现在新雨阁已经完全成了另一个淬剑轩!就连打杂的伙计都换成了淬剑轩的人!”   “二小姐!我们知错了!那些事全部是于薇陷害于你的!怪我们有眼无珠!”   “二小姐你出来吧!要怎样责罚都随你!”   于洛终于变换了姿势,她为自己倒了杯茶,缓缓道:   “你们没有错怪我,我确实勾结了阎罗婆,也确实毒害了方长老。”   “你们走吧,我没有资格。”   院中人面面相觑,知道这姑娘死心了。   六长老硬着头皮,低声下气:   “丫头,你莫要跟我们置气,你受的委屈我们不会忘,那淬剑轩的人是于薇带来的,我们就是再愚昧,也猜得到那个权迷心窍、六亲不认、禽兽不如的人到底是谁!”   于洛凄然一笑。   “六叔你代我们于家夺回新雨阁吧,你一向懂得审时度势,新雨阁送给你才算前途无量。”   “那怎么行?!”六长老猛然窜起,“这新雨阁本就是你爹的心血,若是给了我,我不成了趁火打劫的小人?!江湖中要落下多少口舌?!”   于洛轻轻叹了口气。   看来每一个正派中人,就是丢了命也不肯丢掉名节啊。   “于家已经后继无人,是时候转手了,六叔你不必多想,你现在不是为于家,是为浩气夺回新雨阁。”   “不行!”六长老不肯冒着在江湖留下闲话的风险,“你若不答应,我们就在此长跪不起!”   于洛无言以对。   她很清楚,这些人在此苦苦求她,并不是看中她的才智,而是看中她的名义。   只有打着于家的名义,才能堂堂正正与淬剑轩对决。   可是若打胜了,她一个被谣传受过阎罗婆侮辱,还与云威堂交恶的残花败柳,能让谁心服口服呢?只怕到时候不过跟于薇、于安一样,成了任人摆布的傀儡罢了。   只不过于薇于安是淬剑轩的傀儡,她是新雨阁的傀儡。   “我不会答应的。”   于洛关上了窗。   她不是怕成为傀儡,而是没脸再回新雨阁。   院中人不多时便散得干净。   六长老还是每天坚持前来劝说。   于洛早已忘记了礼数,只要看到六长老,便不闻不问地绕开他,任由其喋喋不休。   看着六长老每天兴致勃勃地来,灰头土脸地走,于洛心中也不免可怜他。   怪只怪他自谓正派,没办法强迫他人,若是换了恶人一边,只怕不需废一点功夫,就能着手正事。   无论强行还是不强行,最终目的都一样,为了利益,江湖不分善人恶人。   于洛遇见了明月。   那时明月正与六长老打得不可开交。   兵器相撞的“嘭嗙”声中不时能听到二人的对骂。   “你离她远一点!!”   “与你何干?!”   “你最好滚蛋,我不想脏了她的院子!”   于洛提着柴米油盐僵住了。   她愣愣地看着那张罪恶的,却又无法不思念的脸,心如刀割。   明月也僵住了,竟大意地挨了六长老一剑。   看着明月捂着鲜血淋漓的肩膀摔在地上,于洛费了全部的力气才忍住要跑到她身边。   她手中的东西掉了一地,惨白着脸,踉踉跄跄跑回了屋,“咚”地把门摔上。   明月那双梦了无数遍的蓝眼,那样可怜的表情,刻在于洛脑中,久久无法挥去。   她坐到地上,抱着膝,泪如雨下。   于洛决定见明月一面。   她担心她肩上的伤,更担心她因伤落了下风,被六长老打得半身不遂。   虽然她嘴上总念着让明月不得好死,但明月要真出了事,她自己也要不得好死。   于洛找到了卖酱油的马二哥,问他:“托你给我送礼物的人住在哪?”   马二哥狡辩了几句,见纸包不住火,只好全盘托出了。   他并不知道明月住在哪,但告诉了于洛她来的方向。   末了称赞于洛一句:“姑娘你可真聪明,猜得到礼物不是我送的!”   于洛却再也不觉得自己聪明了。   于洛走在油菜花田的田垄上,满眼明艳艳的黄,心思却跑到了九霄云外。   她并不打算认认真真去寻明月,只是碰个机缘,遇得上就看她一眼,遇不上就罢了。   显然命运是眷顾她的,她不过走了半个时辰,就在花田南方的湿地里碰见了明月。   可命运也是不眷顾她的,因为她不仅仅看到了明月,还看到了紧跟着明月的女孩。   多明媚的女孩!   活泼、愉悦、单纯,她所拥有的一切于洛都触不可及。   于洛自卑了。   她躲在漆黑粗壮的树干后,远远看着女孩拉住了明月的衣袖,看着明月“佯装”不耐烦地甩开她,看着明月像无数次抱起她一样抱起女孩,在杂乱的荆棘里、交错的树枝中消失了身影。   于洛呆呆立着,双腿站得失去知觉。   当一阵狂风暴雨般的痛感席卷心头,她终于从恍惚虚幻中缓过神来。   该回去了。   于洛点点头,迈起步,每一脚都像踩在棉花上,找不到平衡,也找不到方向。   她费了千辛万苦回到小院,六长老正立在门外等她。   未等六长老开口,于洛先说话了。   “我答应你。”   于洛这新晋的阁主当得相当顺利。   一听淬剑轩用阴谋诡计占下新雨阁,江湖舆论纷纷调头,指向了罪魁祸首于薇,而曾经对于洛那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竟像是从未说过一般,人人都闭紧了嘴,绝口不提。   浩气众帮更是义愤填膺,众志成城,纷纷结盟于洛,鼎力对抗淬剑轩。   于洛很意外,似乎因为曾蒙受冤屈,江湖各路人马对自己都格外客气,虽然新雨阁那些老人很不服气,但在声势浩大的支持下,他们并不敢拿于洛当作任人摆布的傀儡。   当然,云威堂并不在那群支持于洛的势力中,毕竟他们亲自体验过于洛“旧情人”带来的巨大破坏,又怎能相信于洛是清白的?   他们绝不出力相助于洛,引来无数江湖诟病,而无论怎样解释昭告,支持云威堂的依旧寥寥无几,甚至还被江湖的躁动分子指控为淬剑轩同伙,成了浩气盟的监视对象。   这短短数月的反转,将“风水轮流转”解释得淋漓尽致。   造化弄人,绝不只戏弄一人。   但于洛仍旧怅然若失,并不能感受到一丝沉冤昭雪的快意——一来她确实害死了方渐文,二来伤害既已成事实,又怎能完全抚去?   于洛的力量越来越强大,几乎整个浩气都与她并肩作战,还有不少前辈高人为她出谋划策、指点迷津,她实在愧对盛情,只能竭尽所能与淬剑轩智武搏斗,激战数月。   淬剑轩也并非一人作战,它背后有着整整一个恶人谷的支持,与浩气相持不下,分庭抗礼。   所以说,这看似两帮相斗,实则还是两大势力的争斗。   说来好笑,平时无论浩气也好,恶人也罢,两方内部年年内斗,处处不和,可一旦到这种胳膊肘一致对外的时刻,两方又各自团结得不得了,各帮像是有着血浓于水的联系,什么恩怨情仇都放下了。   或许这就是势力的意义吧。   于洛看的很清楚,现在这局面,新雨阁与淬剑轩的仇怨只是一个引子,真正对决的,是浩气盟与恶人谷的野心,若想结束这争斗,只有一方吞了另一方才能罢休。   于洛哭笑不得,她当初不学武艺,正是为了避开这无休无止的争斗,可现在看来,她不但深陷其中,还成了漩涡的中心人物。   她到底还是被造化戏弄了。   于洛想,罗刹门既然身为恶人谷一员,自然也要参与这场争夺吧?听属下所说,淬剑轩前不久扬言雇了阎罗婆,正要取她的项上人头呢。   她到底还是要与明月兵刃相见了。   一旦到那一天,于洛不用多想,就知道自己是先死的那一个。      ☆、嫁衣   于洛伏案泼墨,神色凝重,那曾经存于眉梢眼末的青涩,须臾两年便被磨得干干净净,徒留七分冷冽、三分漠然。   “阁主,听闻阎罗婆已有所行动,您不打算多添些护卫吗?就凭现在这些人力,只怕半刻也抵抗不了呀。”   于洛直起身,脊背的酸痛让她不由得皱紧了双眉。   她摇摇头,放下笔,淡然道:“不必。”   “可......”   “你下去吧。”   看着于洛这副冷漠固执的模样,管事自讨没趣,俯身作个揖,怏怏地去了。   于洛极目远眺,她所处五层之高,透过大开的门,不仅将帮会大小院落尽收眼底,还将远方连绵矮山看得清清楚楚。   掐指算来,离爹死去那天,已经过了两年了。   新雨阁已完全收复,淬剑轩仍死缠烂打,不仅连连挑衅,还多次雇人暗杀于洛。   不知怎么的,阎罗婆迟迟不来刺杀于洛,而淬剑轩另雇的杀手却连于洛看也未看到,就毙命在新雨阁门口,以致于长长数月,没有刺客敢接淬剑轩的单子。   于洛知道这是谁的杰作,但她很反感。   她难道弱小到要被自己的杀父仇人保护着吗?   而且那人既然已经另有新欢,又何必对她这个过气的老情人念念不忘!   于洛拿起案上一封大红帖子。   那正是给她的婚贴。   继母早已与她断绝关系,这场婚事,正是新雨阁长老与林清风令尊协议所定,她和林清风两个当事人,却是最后知道的。   其实于洛一点也不介意,想当初隐居巴陵之时,她就是嫁给那个卖酱油的马二哥也无所谓,如今可以嫁给自己的救命恩人,岂不是更好上千倍万倍?   就看林清风肯还是不肯了,只要他点头,于洛就可以安心相夫教子,彻底摆脱江湖纷争,彻底摆脱那个人。   明月来到了万花谷外的小镇上。   三天前,林清风写信称有要事相告,今天明月不仅带上了那封信,还带上了林清风唯一的徒弟——苏宛。   她是时候把苏宛还给林清风了。   但看苏宛的样子,似乎一点也不情愿,不仅半路上总给明月找大大小小的麻烦,现在又自称困乏疲饿,赖在茶馆中死活不肯走。   明月很不明白,明明几步就能到家,为何偏偏要在此时歇脚?   看着苏宛红光满面,双目熠熠的模样,明月实在从她脸上找不出一点倦意。   “你吃快点。”明月抱臂皱眉,恼火极了。   苏宛感受到那对扎在身上的目光,不由得吃得更加慢条斯理。   “都快到地方了,你还着急什么呀。”   明月喘口粗气,别开了黑透的脸。   苏宛偷笑,觉得明月这生闷气的模样实在可爱,她笑嘻嘻地夹起醋溜的凉拌菜,刚放入口中,又咽不下了。   万花谷近在咫尺,她以后还哪有机会再见到明月呢?   苏宛由喜转悲,脸色变得比明月更加难看。   明月却未注意到苏宛的变化,她向茶馆嘈杂的人群张望着,探听消息。   只听人群正中,尖耳猴腮的江湖游人侃侃说:   “圣手清风要娶妻了!”   “难怪万花张灯结彩的,原来是有亲事啊!”   “可于家二小姐当过云威堂的媳妇,林家能要吗?”   “那云威堂的公子都被她弄成了残废,肯定没动过她,怎么不能要。”   “对,且不说云威堂早就把她休了,现在手里还有新雨阁这么大的基业,别人就是抢破头也要娶她啊!”   “可她不是跟阎罗婆不清不......”   “嘘!!”   一干人纷纷将食指抵在嘴上,止住了那初入江湖的毛头小子。   “你找死吗?!”老江湖小声斥道。   “阎罗婆现在四处乱转,不仅杀了不少抢他生意的刺客,还宰了好几个嚼他舌根的人,他要碰巧呆在这,你我不死定了?!”   众人抹了抹冷汗,浑然不知,自己已一语中的。   “你是说,阎罗婆并非保护于二小姐,而是怕别人抢了他的生意,赚了他的钱?”小伙同时压低了他的脑袋和声音,三教五流的江湖闲人也纷纷凑成了圈,越是危险的话题,越是让他们兴奋。   “那可不。”面黄肌瘦的老汉用右手括住嘴,神秘兮兮,“那么大笔赏金,他能让给别人去?只不过怕失手,多准备准备罢了,指不定在哪磨刀呢。”   众人纷纷应声点头,明月却连拿刀的力气也没有,她皱着眉,呆呆地看向前方,脑中被两个字完全填满——“娶妻”。   苏宛也听到了那番话,她放下了筷子。   明月猛地起身,椅子被她撞得仰面朝天,她顾不得一切,迈起大步就往门外走。   她要去呼吸点新鲜空气,再呆在这烟雾缭绕的茶馆里,她就要窒息了。   苏宛忙去追赶,当她跑出茶馆时,发现明月就直直立在门前,手撑着树干。   明月想起来了,曾经带着于洛逃亡时,于洛告诉过她她喜欢的男子正是圣手清风。   难怪师父口中吐出“圣手清风”四字时,明月会感到如此耳熟,原来曾在于洛那里听过,只是当时明月将他当做了赌气的借词,不想如今竟真成了于洛的新郎。   明月站了很久,仿佛要与树融为一体,苏宛看着她,也站了很久。   苏宛很心痛,为明月心痛,为自己心痛,她一步一步上前,试探性的,搂住了明月瘦窄的腰。   明月没有挣扎,也根本没有注意到背上的异样。   “你别伤心了。”苏宛呢喃着,将脸贴在了明月的背上,清晰的脊骨咯得她脸颊生疼。   明月身上一僵,她捏着拳,抹掉面上的泪,抓住苏宛的手腕,将她提到了身前。   苏宛几处穴道“咚咚”被点,僵直着塞进了明月怀中。   明月挟着苏宛,飞向了万花谷相反的方向。   林清风杵在窗口,远方的紫色花海涌着波浪,他痴痴看着,手中满杯的茶早已凉了多时。   突然,茶水荡起涟漪,林清风向背后看去,果然看见一个修长的白衣人。   林清风又四下张望了一番,没有看到心心念念的紫衣孩子,心中竟莫名松了口气。   “苏宛呢?”林清风还是忍不住问了。   “没死。”明月沉着脸,几乎看不到嘴动。   林清风却不像往常一样恼怒,他将这两字当作阎罗婆的承诺,咽进肚子里。   “我要和于洛成婚了。”   林清风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比唐门任何一种暗器都有杀伤力,明月颤抖着扶住墙,双眼发黑。   如若不是在茶馆里有了心理准备,明月即刻就要瘫在这里。   林清风并不会比她好过,他虚弱地勾了勾嘴角,放下茶杯。   “后天便是我成亲之日,你要不要请帖。”   明月瞪着林清风递来的大红帖子,肝肠寸断。   她接过喜帖,颤抖的手指不经意间将硬纸片捏作了粉末。   “我并非讥讽你,我说真的。”林清风冷冷盯着明月扭曲的面容,仿佛料到般,又从怀中摸出了一份请帖,“我让你化名作他人,不要伤婚宴上半个人,直接抢走于洛。”   明月抬起头,血丝密布的眼对上了林清风的目光。   看明月迟迟不肯接过他的请帖,林清风急得火烧眉毛,他上前两步,毫无形象地揪住了她肩上的衣服。   “你在顾虑什么?!你杀了如此多的人,还在乎抢个新娘吗?”   明月别开了脸,似是在承受千刀万剐的痛苦。   林清风喘了几口粗气,硬是把喜帖塞进了明月手里。   “此事一成,你我都有利,记得到时候把苏宛还给我,你我就算两不相欠了。”   明月沉默很久,突然轻轻摇起头。   她将喜帖盖在茶杯上,用尽平生力气,艰难开口:   “她曾经跟我说,她很喜欢你......”   林清风气竭,他就是拿脚趾头想,也知道于洛究竟喜欢的是何人,可这傻子怎么就看不清楚呢?!   明月不给林清风说话的机会,又开口:“我什么也给不了她,抢走她只能让她更恨我,如果嫁给你,她以后肯定能开心了。”   “你!”   “你好好待她,苏宛我不还给你了,你对她好,我就对苏宛好,你对她坏,我就对苏宛坏。”   明月走了。   林清风攥着拳,青筋爆出,他将喜帖并茶杯一同丢出窗外,却还是解不了心头怒气。   于洛坐在床上。   她穿了一身绣着金线,饰着轻纱的大红嫁衣,美得像朵云霞。   她叫退了丫鬟,脑袋被酒灌得晕晕沉沉,可还停不住倒了一杯又一杯。   到最后,她干脆拿起酒瓶直饮,灌了满肚的酒泪。   似乎嫁给救命恩人,并不比嫁给唐然好多少。   再过一个时辰,就会来人引她上轿,于洛想到此,不禁又心酸又害怕,瓶中酒不多时见了底。   她站起身,想要再寻一壶酒,不想天旋地转又瘫回了床上。   她喝醉了。   于洛挣扎了七次,终于摇摇晃晃走到门口,她抱着不知何处摸来的酒,咕咚咕咚喝掉一半、洒掉一半,随手一丢,踉踉跄跄走向院外。   混沌醉意并未使她愚钝,为了不被人发现,于洛摸到后院,双脚一点,飞向高空,莽莽撞撞的模样像是在使丐帮的轻功。   那驿站的车夫还未回过神,顶着盖头的醉酒新娘已落在车座中,她倚着车围栏,竟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车夫捏起鼻子,摇了摇于洛的肩膀,心有余悸地问道:   “姑娘,你这是干嘛?”   于洛懒懒地转个头,拖着悠扬的尾音:“去,明教,三生树。”   明月不敢在中原多呆一分,她回了明教。   苏宛仍旧跟在她身边,似乎情绪高涨了不少。   明月却连吃喝拉撒都倦了。   她将映月湖畔的小屋胡乱收拾一通,随手把苏宛丢了进去。   她又去了大光明殿,站在殿顶,望着星河发呆。   自从相识了于洛,她已经两年没去三生树看星星了。   阿爸阿妈还在天上吗?   明月很寂寞,她看准了三生树的方向,一跃而下。   不出意外的,明月看到了白树白沙中那抹扎眼的红。   于洛其实半路就清醒了,可当她想让车夫掉头回路时,发现早已过了成亲的时间。   她这是逃婚了?   想到林家气急败坏的样子,新雨阁长老说教的嘴脸,于洛五脏六腑都在翻腾。   罢了罢了。   于洛买了满车的酒,任由其拉到西域大漠。   半月里,她只有三天是清醒的。   就连今天也不例外,刚到站点,于洛就有了七分醉意。   她随意找了间客栈,又换上嫁衣,带着她的红盖头,直奔三生树。   不顾来往的诧异眼神,她抱膝蹲坐在幽白树下,盖头蒙住脸,沉沉睡去,大红绸纱铺了一地。   她很期待某个人能看到她这副模样。   明月自然看出了这个身着嫁衣的新娘就是于洛。   她腹中燃起了火,直烧到心头。   这是真的吗?   她掐了掐手臂,发现不是梦,嘴角不由自主地咧开,腿脚不由自主地走向树下。   她紧紧挨着于洛坐下,却不敢碰她。   明月鬼鬼祟祟掀开于洛的盖头,果然看到那张白皙静谧的脸。   明月在傻笑。   于洛仿佛感受到了身旁散着热的物体,她四肢一放松,靠在了明月身上。   明月僵硬了很久,终是不甘心,壮着胆将于洛的上半身抱到腿上。   她取下于洛的盖头,欣赏了很久,低头小心翼翼地亲了亲于洛的碎发。   明月知道以后不会再有机会了,她将脸转了个方向,颤抖着在于洛的唇上印下一吻。   就好像在吻自己的新娘。   林清风面上苦大仇深,实则内心乐开了花。   大喜之日丢了新娘,林家从来没有受过此等奇耻大辱,但林清风却觉得自己获得了新生。   他祈祷于洛跑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被新雨阁找到。   显然明月不会让他如愿。   当林清风沾沾自喜的时候,明月扛着醉醺醺的于洛,闯进了他的房中。   “这个,给你。”明月将于洛放进了林清风的怀中。   明月指着林清风的鼻子,阴沉地、咬牙切齿地说道:   “你再敢把她弄丢了,我就把苏宛也弄丢。”   林清风还未回过神来,明月又消失了踪影。   林清风怅然了。 作者有话要说:  清风哥好苦啊,不虐他了   ☆、堕化   于洛逃婚的恶劣行为,加上淬剑轩愈来愈猛的攻势,于洛与林清风的婚事终是被搁置一边。   于洛松了口气,全心应对外敌,为此,她派出了许多探子探听消息。   探子说,淬剑轩付了阎罗婆十倍佣金,阎罗婆答应即刻来取于洛项上头颅。   于洛并不相信,她恨明月,但知道明月永远不会害她。   所以当长老们纷纷屈尊要做护卫,于洛都一一回绝了,一来美名其曰稳定“军”心,二来测测明月是否真能狠下心。   于洛依稀还记得,酒醒时与明月相对无言的样子,还记得明月那张让她爱恨交织的脸,还记得明月当时对她说的唯一一句话,亦可能是最后一句话——“我送你回家吧。”   于洛像曾经那样点点头,又把自己灌醉了。   这一醉,就醉回了新雨阁,当她意识终于拉回身体,明月早已不见踪影,似是从未出现在她生命中。   于洛发现,再次趴在明月的背上时,那折磨了她无数夜晚的仇恨一点一点被某种东西排挤掉,整颗心温热着,已经无法痛苦起来了。   但罪恶如斯,她怎能放任自己与杀父仇人厮混一处?   于洛越发自我厌弃。   或许明月狠下心来,才是最好的解脱。   三日后。   明月真的来了。   她毫无障碍、畅通无阻地来到了于洛面前,手里提着刀,刀刃沾着带余温的血。   于洛从容不迫,她内心中还是坚定地认为,明月不会害她。   “要把我的头颅挂在城门上吗。”   于洛的嘴是这世上最能迫害明月的东西。   但明月今日戴了副凶煞的面具,无论如何痛苦的表情,于洛都看不到。   这二人确实太过熟悉对方,亦可说太过眷恋对方,不仅明月能一眼认出带着红盖头的于洛,于洛也能一眼认出带着鬼面具的明月。   “对。”   明月却如此说。   于洛心脏一停,她扯出一个牵强的笑容,嘶哑道:   “你要现在动手吗。”   “不。”   明月今天的话少得可怜,那样冰冷的语气,于洛几乎要认为自己不过是一个陌生人。   “......你要怎样。”   于洛不信明月真能动她。   “我要把你交给淬剑轩帮主。”明月的话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于洛能感受到面具下那副死寂般的目光。   于洛有些怀疑自己,但更多的是怀疑明月。   她到底怎么了?   “你被人要挟了么。”   明月不语。   “你杀了我吧。”于洛坦然道。   明月的笑声比月亮还虚幻。   “我没有被人要挟,我是自愿来的。”   于洛皱起眉——她吃错药了么?   “我想来想去,发现你才是我最大的阻碍,我现在无论去哪,满脑子都是你,连刀也拿不稳,也许亲手抹掉你,才能让我回到原来的样子。”   于洛一阵眩晕,她扶住了桌子,低低笑起来。   “你说的极有道理,你动手吧,亲手了结我。”   明月机械般摇摇头。   “我说了,我不杀你,我把你交给淬剑轩帮主。”   于洛掀翻了桌子,大吼:“懦夫!!想抹掉我,就亲自动手!!”   明月的面具似乎勾起了一只嘴角。   “我亲手杀了你,会一辈子记住你死时的模样,我不想记这种东西,我要忘掉你。”   于洛灵魂深处在翻腾,她恶心,不是恶心明月,也不是恶心自己。   明月还是定定立着,于洛却抖如筛糠,她的心缩成了一团,所有血液拼命钻向体外,以致于细微的动作都会让她痛得生不如死。   “于洛,我因为你,滑到了第二杀手。”   于洛的脸色发青,她努力平复呼吸,从牙中挤出话来。   “所以说,你对我的感情,全部建立在第一杀手上?”   “对。”明月不假思索。   于洛感觉自己已经死了。   在被明月一掌劈晕前,于洛只能看到那张青绿的、丑陋的、狰狞的面具脸。   对啊,她何必这样痛苦地喜欢着我?阎罗婆不应是这样多情的人,如此一来,她也解脱了,我也解脱了。   于洛的嘴角噙着笑。   林清风松了口气。   他与于洛的联姻终于告一段落。   现下最要紧的事,就是找到阎罗婆,要回苏宛。   但当他正要派出半个林家的人去探听消息时,阎罗婆却不请自来了。   带着苏宛。   林清风欣喜若狂,但更疑惑。   “你又要跟我做什么交易?!”林清风掩下看到苏宛时眼中的狂喜,他摸出银针,厉声呵斥。   宛儿似乎瘦了。林清风想。   阎罗婆摇摇头,他手一伸,将苏宛推到了林清风怀里。   林清风如获至宝,紧紧搂住了苏宛,眼神上上下下彻彻底底地将她洗礼了一遍。   “我曾经给了她很多机会逃跑,她自己不愿意跑。”   苏宛果然向阎罗婆投来恋恋不舍的目光。   林清风皱起眉。   “你为何不跑?”   苏宛低下头,捏住了林清风的衣摆,有口难言。   林清风仿佛感受到衣摆上那只小手的温度,整颗心都化了。   既然不想说,他就不追问了。   林清风抬起头,对上阎罗婆冰冷的目光。   他微微皱起眉,觉得阎罗婆身上发生了某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变化。   “你为何现在把她送来。”   阎罗婆抱臂轻笑几声,淡淡道:“我要去个重要的地方办个重要的任务,她碍手碍脚的,又不肯走,只好丢给你了。”   林清风眯起眼,盯着阎罗婆阴晦的脸,迟疑道:   “阎罗婆,你怎么了?”   阎罗婆歪了歪头,摊开手。   “我怎么了?我很好啊。”   林清风扁扁嘴,他将苏宛掩到身后,停顿了片刻,问道:   “于洛,,,,,,她还好吗?”   阎罗婆讥讽一笑。   “她好不好,我是不会知道了,现在我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对付你,只求你以后多关照关照她。”   林清风眼珠转了转,“你这是要放弃她了?”   “恩,完全放弃。”阎罗婆笑得虚幻,“所以交给你了。”   阎罗婆推开窗,放下一句“再见”,便消失了踪影。   林清风见大麻烦已走,忙去看身后,看到苏宛确确实实在身边,终于放下心来。   他一面抚着苏宛茸茸的碎发,一面对着摇曳的窗扉发呆。   阎罗婆绝对有问题。   他几时有礼节到给自己道别?   “师父,我回来了。”   苏宛清脆的声音拉回了林清风的思绪。   林清风勾起了嘴,什么疑难困惑都统统抛到了脑后。   苏宛抱住林清风的腰,林清风托住她的后颈。   “嗯,回来就好。”   苏宛抬起头,两只眼哭得通红。   林清风理所当然地认为苏宛是喜极而泣。   “去吧,给我泡杯茶来。”   “恩恩。”苏宛哽咽着答应,难得如此听话。   “记得头一次倒掉,莫要浮着灰渍就端上来。”林清风的声音比清风还要轻柔。   明明是听得耳朵生茧的话,苏宛却觉得比其他任何一句都能给自己安慰。   “恩恩。”   苏宛抹抹眼泪,冲林清风嫣然一笑。   再见,阎罗婆。   ☆、阑珊(正文完)   于洛是被彻骨的寒意冻醒的,她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身处于一个完全陌生的屋宅。   这里的家具摆放得很有规律,完全遵从阴阳风水,就连门窗位置也建造得极为得当,桌椅木料既不奢侈又不廉价,墙上字画写意而潇洒,想来主人要么是个惺惺作态的伪君子,要么是个豁达睿智的高人。   于洛更倾向于前者。   她的脖颈隐隐作痛,但与心中苦痛相比,完全是小巫见大巫。   明月真的能狠下心来。   于洛知道无论自己怎样恨明月,都无法真正对她下手。   她却下手了。   于洛躺在床上,一根指头也不想动,她闭上眼,觉得自己是个笑话。   这怎能是真的?!这居然是真的?!   她放弃了,不仅仅是放弃了新雨阁,放弃了自己,她放弃了一切。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沉稳有力,是个内力深厚的人。   不用想,一定是淬剑轩的帮主。   于洛躺得更加惬意,愈来愈近的脚步声让她如释重负。   对不起,林清风,山石道人,你们让我好好活着,我已尽力了。   淬剑轩帮主走到了她的床边,迟迟不动,似乎在考虑怎样处置这块板上肉。   于洛纤长的睫毛颤抖起来。   看来这帮主并不想让她舒舒服服地死掉。   “可醒了?”   于洛皱起眉。   这帮主的声音为何如此苍老,如此亲和,如此......熟悉?   于洛睁开眼。   山石道人?!   她翻身坐了起来,杏仁的眼瞪成了桃仁大。   “为何是你?!”   山石道人别开脸,捋起他银白的胡须。   “不是老道,又会是谁呢。”   于洛冷得抱起臂,她先是左顾右盼,并未看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又伸长了脖子向窗外望去——竟满是皑皑白雪!!   于洛的眼睛转到了山石道人脸上。   “道长,这里是何处?”   “纯阳。”   于洛心中“咯噔”一下,知道自己被摆了一道。   “前辈,是何人送我来的?”   山石道人叹口气,拉把木椅坐下。   “还能有谁。”   于洛大脑一片混乱,她发现她已经完全搞不懂明月了。   “她......她为什么骗我?”   山石道人并不回答这个问题,他看向于洛的双眼,语重心长道:   “孩子,你真的有那么恨她吗?”   于洛沉默不语。   山石道人摇摇头。   “你可知贫道为何要跟明月做朋友。”   “......不知。”   山石道人极有深意地一笑,缓缓道:“贫道曾经和大多人一样,也想除掉阎罗婆,所以才会常去映月湖佯装修行。”   “如此说来,你早就知道映月湖边的屋宅是阎罗婆的?”   “不错。”山石道人长叹口气,又捋起白须,“可贫道未想到,阎罗婆竟是个女子,也未想到她本性并不歹毒,甚至单纯得过头。”   “所以你就对她动了恻隐之心?”   “不。”山石道人顿了顿,神色凝重,“她再如何单纯,手里也有不少人命,我没有对她出手,是因为即使了结了她,也并不会了结了阎罗婆。”   于洛皱起了眉,忙问道:“何出此言?”   山石道人轻笑一声,回道:“因为阎罗婆并不是一个杀手,而是一种杀人手段。”   “杀人手段?!”   “嗯,因为雇佣阎罗婆,就意味着不仅需要除掉目标,还要极尽可能地侮辱目标,这样可以将大半的仇恨都转移到阎罗婆身上,从而让他人忽略了雇佣阎罗婆的人。”   于洛眼神复杂。   她想起了当初一心想找阎罗婆报仇,而忽视了雇佣阎罗婆的罪魁祸首的自己。   “这确实是个好手段,阎罗婆包揽了所有危险,而雇佣阎罗婆的人可以躲在暗处一世无忧。”于洛喃喃道。   山石道人点点头,继续说道:“所以不管佣金再怎么高,罗刹门也没有其他杀手肯接此种危险任务,只有明月这武功高强、头脑简单的人才会答应。”   “那你岂不是除掉明月,就等于除掉阎罗婆了。”   山石道人轻笑起来,“只要江湖需要阎罗婆,阎罗婆就永远不会被除掉。”   “我不懂。”于洛直截了当。   山石道人站起身,怅然看向窗外,“阎罗婆不只明月一人。”   “你还记不记得那些被阎罗婆糟蹋一番后再杀掉的女子?”   于洛如受当头一棒,她双眉紧锁,缓缓道:“据说她们身上刻满了‘婆罗’二字,还被糟蹋的不成样子。”   山石道人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你觉得,明月有能力去糟蹋女子吗。”   “......你是说......江湖上许多人打着阎罗婆的旗号,干着禽兽不如的事?!”   “不错。”山石道人瞳孔放大,“其中不乏正派中人。”   于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可以说,除过那些被阎罗婆杀掉的江湖高手,其他看似死于阎罗婆手下的人,都是旁人为了一己之快,又想推脱罪责而陷害于她的。”   “我就算除得掉明月,却除不掉江湖所有恶人,况且大多时候,恶人都还是好人的面目,就连贫道,也不算完全的好人。”   于洛别开头,心如乱麻。   “可......我向人确认过,爹确实是她下的手,只要想到此,我就没法不恨她。”   山石道人叹了口气。   “只可说是孽缘啊。”   于洛听到“孽缘”二字,不由得深为认同,她甚至不孝地想,如果明月没有杀了她爹,她一辈子也不会认识明月。   于洛突然想起一事。   “前辈,多谢救命之恩。”   于洛下了床,双膝一曲就要给山石道人行大礼。   山石道人忙上前扶起。   “明月不过将你放在我这里,又怎能算救命之恩?”   于洛偏了偏头,很疑惑。   “晚辈是说,道长曾经为了救身中剧毒的晚辈,不辞辛苦托给圣手清风的恩情。”   山石道人比于洛更困惑了。   “贫道怎么不知道此事?不是圣手清风自愿为你救治,将你安置巴陵,后又助新雨阁找到你的吗?”   于洛知道自己又被摆了一道,而且还可能是被同一个人摆了一道。   “前辈,明月现在在哪。”   “......”   看着山石道人沉默不语的模样,于洛的心跌倒了谷底。   她黑着脸,颤声道:“明月为何把我安置在这里。”   山石道人自知即使自己不说,于洛早晚也会知道。   “在你晕倒这段时间里,淬剑轩扬言阎罗婆已取下你的首级,领人突袭新雨阁,结果新雨阁早有防备,击溃淬剑轩,大获全胜。”   于洛全身抖如筛糠,她知道明月为她做了什么。   山石道人似乎怕于洛不懂,继续补充道:“你知道,那个面目全非的女子首级,自然是别人的;新雨阁早有防备,也自然是明月泄露的风声。”   于洛“咚”地坐在了床上。   淬剑轩不用多时就会查出谁是叛徒,到了那时,明月就不仅仅是与淬剑轩作对,而是与整个恶人谷作对。   于洛连招呼也没打,风一样冲出了屋子。   林清风还未写完“芍药”的“芍”字,就被一人揪起了领子。   他自然而然地认为阎罗婆来了。   “你命还挺大呀。”   他抬起眼,发现身前那一身晦气的人竟然是于洛。   “你......”   于洛不等他说完,便打断了他。   “告诉我,你为什么愿意救我。”   林清风皱起眉,还未从于洛的话中反应过来,“......我不是与你说了,是山石道人相求与我的......”   于洛松开林清风的衣襟,冷冷道:“我已经知道不是山石道人所为了。”   林清风大吃一惊,心脏狂跳起来。   纸包不住火了。   他有些窘迫地清清嗓子,迟疑很久,开口道:   “阎罗婆胁迫了我的徒弟,若不救你,就用我徒弟的性命相逼,我没有办法,就......”   “我知道了。”   于洛转过身,脑中嗡嗡作响。   她扶住了桌子。   原来爹死了以后,她就只有明月一人,从始至终只有明月一人,林清风的友谊不过逼迫而来,山石道人的恩情也全是她一人妄想。   “明月在哪里。”   于洛花费全身力气,才从口中挤出五字。   林清风别开脸,声音发虚。   “恶人谷众人逼迫罗刹门交出阎罗婆......他自己站出来了。”   “然后?”   “他应是死了。”   明月站在大光明顶,身上血如雨注,脚下血流成河。   只剩一口气还吊着她。   她早逃出来了。   可她不想活了。   因为就连那一口气,都是于洛给的,可于洛再也不要她了。   她面向西北方,轻轻跳下,依样粗粝的大漠风,依样深到灵魂的失重感,依样的超脱和自由。   她已经成了一个疲倦的人,她要一直这样下坠着,让风载到死亡的彼岸。   明月被一片轻如羽翼的东西附住了。   是于洛。   她又看到了于洛泪流满面的样子。   这次是为她而哭吗。   明月想圈紧那纤细的腰肢,却没有半点力气。   “我又在做梦了。”   这次换于洛圈紧了明月的腰肢。   她狠狠咬在明月肩上。   “你没有做梦!”   那样清晰而刻骨的痛,却让明月欣喜若狂。   “于洛?你......你不恨我了吗?”   于洛在空中艰难地变换姿势,她架起了明月。   “告诉你一个词,叫‘明月入怀’。”   明月眼神有些涣散,却掩不住好奇的目光。   于洛运起轻功,轻声道:“既然你已在我怀里,我就原谅你了。”   明月笑得很虚弱,但仍不改傻气。   “早知道让你抱一抱就不生气了,我就......”   明月晕了过去。   于洛接着她未完的笑容,勾起了嘴角。   仇与恨,都去死吧。 作者有话要说:  也许会有番外?? 强行he,其实本来要写be,可是在某位基友的要挟下,改变了结局,嘿嘿嘿嘿嘿 其实he也很美好~   ☆、番外:于洛的烦恼   明月在绿洲盘下了一栋宅院。   准确地说,是为于洛盘下的。   因为于洛决不允许明月重操旧业,她拍着胸脯对明月信誓旦旦说,西域医疗条件不比中原,在此开家医馆,肯定能用医术养活她们二人。   明月自然表示完全相信,但结果是——   一向养尊处优的大小姐于洛,怎么可能每日起早贪黑开医馆?所以七天内,她顶多开半天,还是大晚上心情不错的时候。   明月不忍心告诉自以为悬壶济世的于洛,绿洲里的居民私下里都当她是中原来骗钱的神棍了。   看着于洛越买越多的限量版、定制版、重制版衣服,明月已感到捉襟见肘。   她得想办法弄大堆的钱,继续娇生惯养于洛。   房产一定不能动,于洛总想东西南北地游玩,明月得给她留着落脚的地方。   那就只有——重操旧业了?   可江湖传言阎罗婆成了恶人谷的叛徒,且死在了恶人谷手里,明月此刻完全是个全新的人,既没有名气,也没有组织,谁肯来雇她做事呢?   看来——要用特别的方法了——   明月阴阴地笑起来,笑得又傻又坏,听得于洛毛骨悚然。   “咚!”于洛的银筷狠狠敲在了明月头顶,分量着实不轻。   “吃饭时不准说话!笑也不行!”   明月捂着脑袋连连点头,但眼中狡黠仍未消失。   明月变成强盗了!   她又换回了男装,蒙上了面,无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但凡骑着马,背着货,她就抢,而且除了人,她什么都抢!   关键最可怖的,她没有失手过。   当一处抢得群情激奋,组队围剿时,她就换下一处,不管恶人的商队也好、浩气的商队也好,明月秉持一视同仁的原则,统统抢得只剩条裤衩。   不多时,明月这大盗有了名气,还有不少歪瓜裂枣的小匪找她认大哥,妄想沾些好处。   他们扬言道:“只要大哥一声令下,小的们不说抢了,就是叫我们杀人,那也义不容辞!!”   明月听得摇头晃脑,颇为自豪。   然后,将这群歪瓜裂枣痛扁一顿。   “我媳妇说了,不准我杀人!你们也不行!”   明月扬长而去。   满载而归。   于洛知道明月在干什么勾当。   但她觉得,钱财乃身外之物,抢走了还能再赚,况且明月听话地从未伤人性命,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什么也不知道。   毕竟这个来钱快啊!   于洛知道自己实在不是开医馆的料,又不甘心全靠明月养活,干脆扔了牌匾,大肆新修,办起了学堂。   “西域教学条件不比中原,我在此办学堂,定能养活你我二人。”于洛如此对明月说。   明月点点头,觉得这句话似乎曾经在哪听过。   不管听没听过,她都做好了垫钱的准备。   果不其然,于洛开了不过半个月,就关门大吉。   理由是——学生太蠢。   明月一面垫着亏损的钱,一面心惊胆战。   “于洛,我也挺蠢的,你不会让我滚蛋吧?”   本来被一群黑漆漆、闹哄哄的小孩弄得余气难消的于洛,见了明月这副模样,竟然释然了。   “当然会。”于洛笑道。   明月撅起了嘴。   “你要是赶我,我就把你的新衣服全偷走。”   明月真的被赶了出去。   于洛干脆开起了成衣店。   但她发现她根本无法忍痛割爱,将新进的衣服卖给他人。   明月二话不说,直接让于洛关了店,转身就去抢钱。   “咱搬到别的地方吧,这楼当你衣柜算了。”明月满载着金银珠宝,如此说。   于洛很羞愧、也很烦恼,为什么她变得这么败家了?   于洛依旧不服输,她觉得自己只是时运未到。   于是在经历了茶馆倒闭、客栈倒闭、酒楼倒闭、当铺倒闭后,于洛发誓再也不染指商道。   “唉,连点家业也没有,你我二人日后该怎么养老啊......”于洛倚着窗,愁得要白了头。   她后悔当初将新雨阁抛弃得那么干脆彻底,竟忘了为她们二人捞上一笔保命钱。   “不怕不怕,钱不够了我再去抢。”   于洛长长叹了口气。   “你现在年轻力壮,自然抢得动,可你老了以后呢?咱俩入丐帮要饭去?”   “屁!”明月走上前,蛮不讲理地将于洛捞进怀里,“我就是老了!也照样一个打十个!”   于洛恶狠狠地瞪向明月。   明月嘿嘿一笑,将头缩进了于洛的颈窝里。   “别生气嘛,我老了打不过,还是能隐身跑掉的嘛。”   于洛被明月拱得没了脾气,皱着眉幽幽看向窗外。   于洛更烦恼了。   这次并不是因为赔钱。   而是明月。   明月似乎一点也不对她上心了。   难道真像戏文那般,明月耐不住时间,禁不住诱惑,厌烦她了?   可明月身为女子,也会像男人那样变心吗?   于洛一点信心也没有,明月外出的时间越来越长,在家里也越来越心不在焉,于洛如此心思缜密的人,实在无法不猜疑她。   难道是我的缺点太多?让她受不住了?   于洛思来想去,觉得自己除了有些败家,简直完美无缺。   于洛下了结论——   这蠢货肯定在外面有了小妖精!   于洛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心中怒气难平,甚至忍不住给明月摆了半个月的臭脸。   明月很无辜,她只要回了家,大气都不敢喘,但想了半个月,也不懂于洛为什么见了她就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   于洛不想继续这样冷战下去了,她要抓住那个小狐狸!   于洛扮成了男人的模样。   讲道理,这“男人”打扮,实在太不“男人”,就算束了发,一身玄衣,于洛还是一个花容月貌的女子。   只有瞎子才会觉得她是个男人。   可偏偏于洛自我感觉极好,越看越觉得自己不仅仅成了个英姿飒爽的美男子,而且还要比明月男装更胜一筹。   于洛抱着这样的心情,自信满满地跟上了明月,觉得全天下都不会识破她的伪装。   明月先去劫了几趟镖,可不出一个时辰,就收手了。   看着明月飞向离家截然相反的方向,于洛眯起了眼。   好啊好啊,你可算要去偷腥了。   于洛踮脚一起,远远跟在了明月身后。   明月落在了往生涧。   准确地说,是落在了陆烟儿身边。   于洛隔着一潭荧光蓝绿的湖水,攥紧了手指。   这怎么能算狐狸?!   这可是神女、圣女、仙女,她于洛怎能比得上人家?!   于洛感觉,自己才是那只狐狸。   明月此时着了一身男装,蹲着身玩弄着陆烟儿身旁圆圆胖胖的猫,玩得不亦乐乎,陆烟儿面纱下隐隐绰绰浮现着微笑,和她整个人一样梦幻得不真实。   于洛转过身。   她甘拜下风。   明月一回屋,就直奔向于洛。   于洛正望着窗外幽蓝的月,面上似是有朦胧泪痕。   还未等明月开口,于洛就打断了她。   “明月,你可知道我将全部都交在了你手里。”   明月瞪大了眼,不知道于洛在讲什么。   于洛转过头,眼眶泛红。   “你若是弃我厌我,我就真的走到绝路了。”   “喵——”   于洛呼吸暂停,毛发倒立,眼泪全部倒流回眼眶里。   明月的手中,抓了一只白胖的猫!   于洛向后急掠,差点撞出窗外。   明月将猫放在头顶,火急火燎地跑到于洛身边。   “你没事......”   “滚开!!”   于洛死死盯着明月头顶的猫,上半个身都探出窗外。   明月看她这副丢了半条命的模样,不敢再靠近她了。   明月后退五步,猫儿站不稳,跳到了她颈窝。   于洛随着猫儿的跳跃,也抖了一下。   “你哪来的猫。”于洛咬牙切齿。   “啊?”明月摸了摸白猫的头顶,修长的手瞬间被猫爪挠出一条血印,于洛看得心惊胆战,她却不痛不痒。   “这个啊,我问陆烟儿要的啊。她要求真是太多了,我缠了她半个月,才肯把这家伙给我。”   于洛不知为何,居然松了口气。   “不行!拿走它!”   “为什么啊?!它挺乖的啊?”话闭明月的脸颊上又多了三条抓痕。   “拿走。”于洛毫无感情、冷冰冰地瞪向明月。   明月实在耐不住那眼神中的巨大压力,拎着猫默默走出屋外,顺便带上了门。   于洛呆了很久,坐到了椅上。   她轻轻笑起来。   我真傻,陆烟儿本就有心上人,怎么能随意揣测她呢?   于洛发现自己太在意明月,以致于头脑变得越来越愚蠢了。   感情这半个月来,不是狐狸抢走了明月,而是猫抢走了明月。   于洛不再有危机感。   区区一只猫,她还比不过它? 作者有话要说:  最喜欢写番外了!!!!   ☆、番外:明月的烦恼(完结)   明月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双脚大开,一手驾着腿,一手撑着下巴,思考着一件神秘莫测的事情。   她的猫也蹲在身旁,正不亦乐乎地舔着圆鼓鼓、粉嫩嫩的脚垫。   门口爬过了四五只优哉游哉的蜥蜴。   当天上的明月完全挤走夜空正中的群星,门口的明月终于有了主意。   明月缓缓将目光转向白猫,振振有词道:   “我想好了,就叫你‘喂’吧。”   猫耳动了动,但绝对不是为明月而动。   “喂。”   “喂喂。”   “喂喂喂喂。”   白猫并没有什么反应。   明月长叹了口气,身体后倾,枕着臂躺在了石阶上。   她已经连猫带人被赶出三天了,在这三天里,她不仅将人生好好思考了一遍,得出以后做鱼干少放盐,不然齁得慌的结论,还将腚下冰凉的石头捂得热乎。   可于洛还是不肯给她开门。   “有它没我,有我没它。”于洛如此说。   为什么于洛这么讨厌猫呢?   明月曾经问过于洛。   于洛当时轻轻一笑,冷声道:“狗也讨厌。”   明月又叹了口气。   其实此次被扫地出门,并不能怪于洛,要怪只能怪这家伙别的不玩,偏偏去玩于洛的新衣服,那七八件比明月还要重要的衣服变成了一堆面目全非的布料,于洛没有把明月带着猫剁成泥,已经非常法外开恩了。   明月大大伸了个懒腰,她眯起眼,将脑中的于洛变成各种温柔可人的、热情似火的、羞涩腼腆的、甚至是——面红耳赤的样子,在漫漫长夜中找到几丝慰藉。   她不禁想起不久前于洛扮男装跟踪她的模样,发现自己又找到了一片新天地。   明月痴痴笑起来,肆无忌惮地在脑中开起了怡红楼。   而怡红楼里的姑娘,全是于洛的样子。   “姑娘?姑娘?”   明月猛地睁开眼。   晨光熹微,她身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床被子。   一矫健明教男子正弯腰看她。   明月一跃而起,反手去摸背上的弯刀。   想不到几年不做杀手,反应这么迟钝了!   一阵天旋地转,高大的明教男子已被明月擒在手里,寒意刺骨的刀正别着他的脖颈。   明月贴着男子的脸,阴森森道:   “你到我们院子里干什么?!”   男子咽了口口水,一面被这姑娘的武功吓得不轻,一面被这姑娘的脾气吓得不轻。   “我......我......”   “嗯?!”明月的脸又贴近了几分。   “姑娘,你是不是和洛姑娘住在一起?”   明月似乎已经猜到他接下来会说出什么话。   明月高高昂起头,给男子留下一副鼻孔。   “你要干什么?!”   男子别开脖颈上的刀刃,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挣开明月的控制。   明月并没有继续为难他。   男子对明月报以微笑,他自怀中摸出一个丝帕包着的镯子,涨红了脸。   “这是我在中原带来的玉镯子,据说成色极好,洛姑娘一定会喜欢,麻烦你帮我......”   明月一把抢去了玉镯,在手中嫌弃地转来转去。   男子看着岌岌可危的玉镯,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但并不敢声张。   他阴着脸在怀里又摸索一番,摸出张崭新的信封来。   “这个是我对于洛姑娘表白的心迹,麻烦你......”   明月一把抢去了信封,并挥开了男子意图夺回的手。   “不要看!”   明月已经展开了信纸,挤眉弄眼地瞪着一排排写得工整的中原字。   明月有些佩服这位同门,他认的字实在比她多多了。   男子低着头,脸红得发紫。   “姑娘......你看......”   “知道了。”明月将手中的镯与信负在了身后,“你走吧。”   “嗯?”男子并未反应过来。   “快走!快走!”见男子半天不动,明月直接上手推他,甚至不时辅以腿脚,当终于可以将大门闭上时,男子的头却好死不死地挤进了门缝里。   “姑娘,记得把我的心意带给洛姑娘!”   “知道了!”   明月砰的一声关上了门,生生夹掉了一撮带着波浪的金发。   这是多少次了?!   这是多少次了?!   自打跟于洛隐居四处,简直有天南地北的男人托明月为他们寄情书,看到一个比一个厉害的情敌,明月危机得要靠养猫来缓解压力了。   明月又气又急,在院中团团转,她扔了镯子和信纸,抬头望向二楼大开的窗扇。   无论多少人追求,明月都不会让于洛知道。   这次也不例外。   明月轻轻点脚,扶摇直上,夺窗而入。   还未等于洛来得及开口责骂,明月抓起一套男装,消失无影了。   明教男子正走在小路上,一想到自己会有机会得到于洛肯定的答复,步伐不禁飘飘然起来。   未等男子彻底放飞自我,一个同门挡在了他身前。   蒙着面。   男子觉得很熟悉,却不知到底在哪里见过。   “这位师哥,可不可以让一下。”   那同门显然是来挑事的,一根脚趾也不动。   男子摸向刀柄,缓缓拔了出来。   他盯着明月。   “这位小师哥,你我都是明教弟子,没必要这么大火气吧?”   明月抱起了臂,冷笑。   “你知不知道洛姑娘是我什么人。”   男子呼吸一滞,瞪大了眼。   “你是为洛姑娘来的?”   明月一点也不想与他多话,她拔出了刀,直奔男子面门。   “小王八!敢跟我抢女人!!”   还没顶过半柱香,男子就被明月按在了地上。   “还敢不敢喜欢她!还敢不敢跟我抢!你说啊!你说啊!”明月拳打脚踢,男子哀嚎连连。   “你这样不公平!哎呦!洛,洛姑娘,啊!啊!洛姑娘喜不喜欢我是她的事!你,啊!凭什么打我!”   明月眉眼倒竖。   “我就打你了!我就打你了!怎么了?!怎么了!”明月话毕还又补上三脚。   “啊!啊!你等着,啊!我会找师父报复你!我要告诉洛姑娘!让她再也不想看见你!”   “哼!她早八辈子就嫁给我了!你说也没用!”   “你说什么?!”   明月知道自己在说假话,可看见男子伤心欲绝的模样,心中暗爽极了,越发信口胡言。   “不但她早早就嫁给了我,还给我生了一院的崽!你想不想养一个啊?!”   明月一边叫骂着,一边将男子扒得剩条裤衩。   男子此刻再也没有与明月一较高下的心情,他连裤子也顾不得穿,夹起衣服落荒而逃。   明月望着男子离开的方向,怅然。   只怕以后还有成堆的人等着她揍呢。   唉,为什么于洛不能生得丑一点呢?   于洛变了!   明月外出归来时,发现于洛竟然在——玩她的猫?!   那样温柔的眼神!那样怜爱的手指!她几时这样对明月过?   明月踮起脚,幽幽“飘”到于洛身后,凑在她耳边哀怨道:   “你~干~嘛~呢。”   于洛一个机灵,将猫远远丢掉。   于洛洁白的脸颊染上两团红晕,她左右张望着,不敢与明月对视。   “什,什么,我可没动你的猫,它自己跳到我腿上,我怕它抓坏衣服,不敢赶它罢了。”   于洛转过头,脸上的红晕烧到了脖颈。   明月的嘴撅到了天上。   “嗯,它还逼着你摸它,逼着你拿毛球逗它。”   于洛抓起逗猫的毛线球,当做对付明月的武器,将她轰到了门外。   “你走远一点!”   这是于洛关门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明月又被赶了出去。   “咱不养猫了!不养了!”明月在门外大嚷着。   明月现在不仅想把“喂”还给陆烟儿,还想把于洛包得跟陆烟儿一样严实。   为什么她就那么招桃花?再来几个情敌,明月的手都要揍废了。   好在于洛完全被明月蒙在鼓里,并不知道自己有着源源不断的异性缘。   在手削各种风格、各种档次的男人后,明月发现了一个最棘手的对头。   林清风!!   他不是爱他那小丫头爱得死去活来吗?!为什么要来找于洛?!   而且最让明月气愤的是,林清风每每来找于洛,都要避开她,只同于洛私下会见。   究竟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非要在她背后说?!   明月很想去听墙角,可无奈于答应了于洛不去打搅他们二人,她只能遵守诺言一个人慢慢发霉。   终于有一晚,明月绷不住了。   她冲到了于洛的卧房,赶走了于洛床脚的“喂”,锁上房门,令整个屋只剩下她们二人。   “你干什么。”于洛抱紧了被子,警惕地瞪着明月。   明月皱着眉,撅着嘴,喘着粗气,一步步逼近于洛。   她爬上了床,两手撑在于洛头两侧。   于洛的呼吸也加重了。   明月低头,拉近了与于洛的距离。   “你跟那姓林的搞什么鬼?”   于洛一听这话,脸瞬间拉下来。   “你自己惹的风流债,还问我?”   明月的嘴张大了。   她指了指自己的胸膛。   “我??我这辈子就跟你风流过,我没跟别人风流过啊??”   不等明月喘口气,于洛一把揪住她的领子,将她狠狠拉到面前。   “你——敢——跟——别——人——风——流——试——试——”   于洛抵着明月高挺的鼻子,威胁道。   明月缴械投降了。   她松开撑在于洛两旁的手,将整个人都压到于洛身上。   “嘿嘿嘿嘿嘿。”   明月蹭着于洛,讨好地傻笑着。   于洛又红了脸,她厉声道:“滚下去!!”   明月不依,没脸没皮地将头靠在于洛肩上,柔声道:“于洛,你说的风流,我可一点也不知道。”   于洛冷哼一声,狠狠推起明月的脸,可惜明月脑袋里的水太多,她半分也推不动。   于洛放弃了。   “林清风现在冒着大不违要娶苏宛,结果婚期将近,苏宛却对林清风说,她心里放不下你。”   于洛想起当初在巴陵看到明月与苏宛暧昧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   她戳着明月的鼻子,恶狠狠道:“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明月却又抓错了重点。   她猛地抬起头,瞪大了眼,惊道:“苏宛?!她不是十二三岁吗?这么小就嫁人了?!”   明月的额头被于洛弹出“崩”的一声。   “你的脑子里能不能少进点水?!苏宛已有十八岁了!!”   “哦——”明月茅塞顿开,觉得自己通晓了天机。   于洛却一个翻身压在了明月身上,又揪起了明月的领子。   “你别妄想转移话题,跟我说说,你跟苏宛干了些什么好事。”   “哎,就这事嘛,干嘛不当着我的面说嘛。”   于洛仍旧冷冰冰地盯着明月的眼睛。   明月收敛起嬉皮笑脸,她将手心放在脸两旁,没有势气,却有底气地说:“我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那几个月,我跟她说的话不超过二十句。”   于洛在明月的眼神中分辨真假。   她轻哼一声,放开明月,躺回床上。   “林清风现在最不想见的就是你,当着你这个罪魁祸首的面,你要他怎么说这些伤自尊的话?”   “怎么,你想帮他啊。”   于洛点点头,“毕竟我欠他一条命。”   明月摆摆手,自信满满地说:“这还不好办?我告诉苏宛我是女人,看她还怎么喜欢我!”   于洛怒了,拧了把明月腰上的肉。   “怎么?有人喜欢,你得意得不得了啊?!”   明月皮糙肉厚,既不怕羞也不怕痛,她一把搂来于洛,暧昧地说:   “那是,你这么喜欢我,我太得意了!”   于洛下意识地去推明月,“油嘴滑舌!”   明月将于洛圈得更紧了。   “于洛,是不是苏宛嫁给林清风,就要跟他洞房啊?”   明月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于洛的毛孔里。   “你!不知羞耻!”   “哎,他俩都成了,咱俩要不要——”   明月简直将整个人都粘在了于洛身上,让她除了眼睛,哪里也动不得。   于洛的脸红得滴血,居然带着一副明月梦了无数遍的欲拒还迎的表情。   明月扑向了于洛。   清晨。   明月看着打包行李的于洛,喜滋滋地笑着。   于洛一边挑拣首饰,一面向明月回报以甜蜜蜜的笑容。   两人都笑得神秘莫测,意味不明。   “我们此番去林清风那里,可要隐藏好面貌,莫被熟人识破了身份。”于洛率先打破了诡异的气氛。   明月扬扬手中的面具,脸上依旧笑得暧昧。   “你行啦!”于洛跺脚嗔道。   明月挑挑眉,长腿搭在了桌面上。   于洛翻了她一记白眼,伸手拎起巨大的包裹,险险丢进她怀里。   明月被砸得一声闷哼。   “你这是把整个家都塞进去了吗?!”明月从包裹旁堪堪挤出半张脸。   于洛轻哼一声,强硬道:“帮我拎好了!”   “还有什么要带上呢?”于洛点着下巴。   “对了!”于洛急匆匆跑进厨房,抓起正偷吃鱼干的白猫“喂”,回身放在了通天高的行李上。   满怀的包袱摇摇欲坠起来,明月倒吸了一口凉气。   明月抱紧了包裹,冲着于洛笑道:“咱们去了中原,要不要到处玩玩?”   于洛抱起臂,故作镇定。   “也不是不可。”   其实她心里想玩得要命。   “那行!咱去七秀坊看小姐姐吧!”   于洛脸色大变,怒道:“做梦!”   她转过身,怒气冲天地走向门外。   “走了!”   明月扁扁嘴,嘶吼着起了身,只觉腰杆要被行李压折。   她冲着门外的光,门外的紫,歪歪扭扭、踉踉跄跄地缓步靠近。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开开车,可惜只是三轮车 小说书本网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